吴笃信听罢笑道:“这可是你不对了,孙兄弟,你不过是人家养的一条叭儿狗,难道当真上得台面当少爷去?”孙仲权怒气陡增,虑及他的用意,却点头道:“是。”
吴笃信笑容僵在脸上,突然对方昭欣道:“方支书,各地都在惩戒恶人。东王庄却静如死水。难道都是好人?我却不信了。究竟是你玩忽职守,还是姑息养奸呀?”声音又复冰冷如初。
这问话极是刁钻,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方昭欣心头一凛,暗忖:你跟孙仲权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我进去。索性避其锋芒,婉转答道:“主任严重了,东王庄不大,要说恶人么,却也有个一两户人家。一来未经您明示,我岂敢私自做主;二来么,人家上边儿有人,我也有心无力。”
吴笃信又露笑意,道:“竟还有这样的人家儿,快说给我听,快!”语气焦急戏谑,听来说不出的怪异。方昭欣道:“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家,当年本地大土豪褚志奇曾替他们遮风挡雨,而今又有县长保驾护航。哦,孙老弟,你有没有听说过?我记得其中一户跟你还是本家。”
“保驾护航”四字入耳,孙仲权胆色为之一壮,冷笑道:“我又不是聋子,这样的风光大户,岂能没有听过?这户人家老子乃褚志奇治下地保,儿子又是当今县长任下干部。俗话说得好,积善之家,必有天佑,你说是不是?”方昭欣面色一沉,道:“恶贯满盈之家又该怎样呢?孙老弟,今天我听说县长叫…”
吴笃信拍手打断他的话,笑道:“掐得好,掐得好,方支书你别说,叫我来说……”转头盯着孙仲权问:“好兄弟,你说我为何弄成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声音平和谦抑,仿佛说的事情跟自己无关。孙仲权却恨不能拔足狂奔。听他又道:“那年小鬼子放汽油弹,我只觉左颊一阵灼痛,拿手一捋,你猜怎么着?
“哎呀,我左眼珠子跟右眼珠子竟然对到一块儿,嘿嘿,那可真好看。以后我发誓,逮到小鬼子,必定叫他瞧瞧自己左眼珠子什么模样。哎,可惜只跟两个鬼子玩过,就他妈的胜利了。
“这可没得玩了,后来我想我要不当兵,那也不会弄成这副模样。谁带我当兵的?哎,是任先生。
“任先生是个大英雄,我仰慕他二十多年。呵呵,昨天实在忍不住,写了篇‘任先生传’呈了上去。当年他如何仗义放人,如何跟人意气相投,乃至后来如何存恤悯孤,无不详尽。
“哎,可真是洛阳纸贵(晋代左思《三都赋》写成以后,抄写的人非常多,洛阳的纸都因此涨价了。比喻著作广泛流传,风行一时),争相传诵。都不知道是我文章写得太好,还是任先生事迹太过感人。因此任先生今天被请到台上供奉,不日还要请到省里呢!”
他口中的“任先生传”,自然是揭发任弘毅的大字报,所谓“仗义放人”,定然指饶过刘克用一说,“意气相投”乃是与马光汉惺惺相惜。至于什么“存恤悯孤”,泰半便是当年维护褚莫两家。所谓“请到台上”,只怕是供人批斗。
乍闻之下,孙仲权神色立变,体内涌来阵阵尿意。听他又道:“我等了二十年,终于把我景仰的偶像推上神坛,哈哈,可是本地还有几个我崇敬的人物,若非他们送我当兵,我岂能有今日风光?哎,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喽,都记不清到底姓什么了。”
方昭欣虽然不知道中间情节,却也猜个大半。当年他父亲受孙仲权与莫家羞辱,迄今怀恨在心,否则怎能与吴笃信为伍?幸灾乐祸道:“我猜多半不姓莫,便姓孙。”话音刚落,脸上便吃了一记耳光,却是孙仲权情急动手,骂道:“放你娘的屁,主任和我亲若骨肉,岂能叫你一个外人挑拨!”
方昭欣刚要还手,吴笃信张手拦住,笑道:“好兄弟,自然不能姓孙,我记得八成姓莫。”孙仲权双手齐摇,大摇其头,额上汗水如雨珠一般,在半空划出道弧线。残阳晚照,带着几分血色浸润泥土之中,惶然答道:“也不姓莫!”
吴笃信含笑凝视着他,眼神便如一只老猫盯着自己爪下的老鼠一般,缓缓道:“那么十成姓孙!”
孙仲权忽然“嘿嘿”一笑,抄起地上一把割草镰刀,抢上一步,架在吴笃信喉头,厉声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杂种,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当年老子就没把你往眼角里夹,这时蹦跶起来,他妈的做给谁看!老子宰人的手段可没撂下!”
他突然暴起发难,方吴二人始料不及。方昭欣身不由己退后几步,眼前似平地起浪,风头浪尖处,之间两条恶鲨殊死相噬。他向来以为孙仲权不过乃仗势欺人之狗。方今才知,若与他相较,自己才可怜如狗。
吴笃信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更似长者慈语,道:“看来我才是名副其实,有眼无珠。竟没瞧出孙兄弟还是条好狗!要杀了我么?你当是四几年,由兄弟你为所欲为?”孙仲权啐了口唾沫,冷然道:“托爷爷的福,龟儿子受几年洋罪,老子就享几年清福。大不了同归于尽,老子总是有赚无赔!”
因当年之事,孙仲权怨愤莫家。究其情形,也无非自家矛盾。普通村人居家,也有子女怪父母偏大袒小的,实乃常事。却绝无戕害之心。
何况他向来对莫骥盛敬若天神,蒙其细心教导多年,虽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也明白些事理。吴笃信辣手无情,若对莫家或者自家下手,只怕便如当年褚家一般,势所难保。权衡利弊,唯有拼个鱼死网破,两家才有生望。
吴笃信“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孙兄弟,快把我杀了呀!只要镰刀这么一抹,嗤——”他浑身摇颤几下,仿佛极为欣赏鲜血喷涌的情形。“就血溅五步了。好兄弟,你可千万要退后几步,或者转到我背后动手,以免血溅到你身上。否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孙仲权道:“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妙不妙的!”吴笃信道:“人言可畏呀!旁人若问,吴主任怎么死了?有人会说叫孙仲权杀死了。旁人再问,为的什么呀?
“有人会说,当然为的私情,吴主任当年替天行道,惩治褚家恶霸。孙家与褚家交情匪浅,孙仲权定然为褚家报仇。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来,孙家与褚家交情匪浅,岂不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咱们可得继承吴主任遗志,除恶务尽!
“也有人会说,当然为的公事。吴主任定然查出孙仲权的隐恶,他才杀人灭口的。这么顺藤摸瓜,哎呀不好,原来这人竟是白狗子,藏在群众间的奸细。哈哈,这可好了。方支书,我听说孙兄弟已经娶了妻室,好像都有两个儿子了,叫什么名字?”
方昭欣见孙仲权面色惨白,显然害怕之极。心头狂喜,提步上前刚要说话。孙仲权突然飞起一脚,踹了他老大一个跟头,喝道:“姓方的,你把老眼给我睁开了,生死大事,要他娘的敢多说半个字来,老子剁了你的狗头!”
话语虽厉,却已颤不成声。屋内跑出来个少年,浓眉细眼,掀鼻阔口,看来极是丑陋,大声叫道:“不许打我爹爹!”吴笃信转而打量这个少年,微笑道:“好一个可爱的孩子,哎,可惜可惜…方支书老子干过地保,嗯,很好很好!”
“可惜很好”之后,杀机暗伏。方昭欣心中一沉,脸色变得铁青。站起身子,望了那少年沉声道:“给我回去!”那少年小脸一红,退回屋子。
孙仲权道:“吴大哥,他们可是你的亲侄子!”吴笃信笑吟吟道:“孙兄弟,你冷么?”叉手摁在孙仲权脸上。孙仲权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手中镰刀“桄榔”落下。而后迷迷糊糊也不知想些什么,只记得不住点头,直到脖子僵硬时,才爬起身子,一言不发夺出门去。
此时金乌西坠,天空中一抹瑰红。晚风轻拂,送来几分凉意。村人荷锄归来,依依笑语,抒尽畅意。
孙仲权慢慢回过神来,默想:马营长,你当年为何不一枪毙了我?做你身边的狗,可也比做人强多了!忽然腰间一紧,从臂弯出探出一颗小脑袋来,但见一张小脸粉妆玉琢,两粒眼珠子如朗星般烁烁生辉。
他张口叫道:“孙二伯——”伸一只小手出来。孙仲权不明就里,合手握住。那孩子使劲摇了摇,“嘻嘻”笑道:“好朋友,握握手,我是主人你是狗!”说罢,又扮了个鬼脸,哈哈笑了起来。
只听一个妇人在身后轻斥道:“镝儿又胡闹呢!”那叫镝儿的孩子吐了吐舌头,回头道:“娘,我问孙二伯向东哥哥和向阳弟弟呢!”说着朝孙仲权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替自己隐瞒。
说话之人乃是一个中年美妇,约莫三十岁上下,资质风liu,举止绰约。虽然是寻常农家打扮,丝毫不掩其艳丽姿容。孙仲权合眼望去,见她笑靥轻启,似春水漾波,只是眉间犹凝,似又不胜春寒料峭,叫人观之,更增几分怜爱之心,恨不能即刻替她呵化抹平。
他心中一恸,暗道:本来该我护她爱她一生,却叫莫文远那小子夺去了!叫你吃些苦头难道不该么?哼哼,孙仲权哪孙仲权,枉你从尸山血海里出来,碰到事情还他娘的哆嗦!要比人强,得比人狠!杀人何必用刀,吴老狗,当年老子赤手空拳也杀了四五个弟兄,难道还愁对付不了你!趁莫家失火,我再顺手牵羊,弄它几颗宝石,岂不方便?转瞬之间,他心中已盘算好一条一石三鸟的计策。
那美妇见孙仲权面色有异,问道:“孙二哥,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孙仲权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爹跟文远呢?”美妇人道:“刘叔叔病了,他们过去瞧瞧。”又对那叫镝儿的孩子道:“你就皮吧,仔细你爹回来打你屁股!”
镝儿忙松开孙仲权,心中却想爹才舍不得打我呢。听得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瞧去,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扑到美妇怀里,叫道:“娘,镝儿再也不敢了,你别叫他来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