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戏台已经修缮一新。台子四角各插一柄铁枪,枪头寒光凛凛,系的旗子却鲜红似血,映衬出一派肃杀景象。台下人头攒动,远胜于昔。东王庄村民沿内墙辟开一条道路向前,将莫家三人围在核心,显然是维护之意。到得台前,方昭欣同张铁柱交接后,带村人退开。张铁柱先对三人道了劳苦,亲去其缚,这才令民兵带上台去。
褚双一个娇弱女子,骤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时一阵昏眩。急忙闪在丈夫身后。台下目光如潮,她淹没其中,哪里有躲避的地方?心中默默念着“镝儿”,才鼓起勇气挺身出来,张目搜寻儿子身影。
莫镝随刘克用在戏台右侧站立。这位置离庙门颇近,待孙仲权动手,必要时也好就近帮忙。再者与人群相对,也是耻与众人同列的意思。刘克用指着人群,对莫镝道:“镝儿,你睁大眼睛看着,今天是哪些狗崽子欺负咱家。待你长大后,再十倍百倍地还报他们!”莫镝点了点头,双目瞬也不瞬地望着家人,恨不能即刻救他们下来。
突然一通锣响,传来两个男人声音道:“我是狗崽狼种,打倒褚玉树!”只因褚玉衡声音不若兄弟那般激昂慷慨,是以他的名字无人听清。随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声,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两个脸面不清,身形瘦削的汉子,头戴高帽,颈挂木牌,手持大锣缓缓走了过来。
一见二人,刘克用不禁老泪纵横,恨声骂道:“他妈的!”莫镝也神色遽变,暗想爷爷和爹娘也要被涂成这样么?心中起急,连忙搜寻孙仲权下落,却不知他哪里去了。这时庙内官员也已出席就座。刘克用指着煞面城隍说道:“镝儿,你将这张恶脸给我刻在心中,咱们以后若不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誓不为人!”莫镝昂然道:“爷爷放心就是!咦,那不是……”
刘克用凝目望去,但见煞面城隍身后环列八个少年,居中一个正是孙向东。不禁心头狂喜,连连称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莫镝心中喜悦自不待言,担心叫人瞧出端倪,这才向戏台上看去。
褚家兄弟登台与莫家人打了个照面。褚玉树立时泪眼模糊,眼前的女子似如当年那般,扎着两根羊角辫,巧笑倩兮,酒靥流波。他情难自已向前疾走两步,“小妹”二字刚欲出口,手腕上一紧,叫人生生拉住。回头看去,见褚玉衡一双眢目之中,竟也射出灼热光芒。脖颈却缓慢磨转,说不出得冷酷决然。
褚玉树陡然惊醒,知道褚双一家也身处险境。倘若与自己再有何瓜连,那可更是说不清了。想到这里,强自把目光移开,愤恨地盯着人群。忽然听到兄长口中不住念叨:“他们放不过咱们的,放不过的……”一阵阵透骨凉意油然而生。
褚双也认出两位兄长来,见他们被虐害至此,浑身颤抖,两行热泪滚滚落下。莫怀同忙咳嗽一声,示意她不可出声相认。莫文远道:“哪有这样的巧法,叫咱们正好撞见?显然对方刻意安排,那也不必遮遮掩掩了。”挽着褚双的手上前道:“两位兄弟,你们,哎,受委屈啦!”
常人见面,自然是互相问好。当此情形,各人处境俱是不妙之极,唯有唏嘘相对。褚双失声哭道:“哥,你们的脸怎么了?二哥,有人打你么?”褚家兄弟内心备受煎熬,却装作漠然不识的模样,正眼也未瞧二人一下。
褚双又道:“哥,你们这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么?我是你们的妹子呀,跟我说话呀!”莫文远领会二人心意,道:“既然如此,多谢两位兄弟厚意。”扶着褚双回到莫怀同身边。莫镝见得台上情形,问道:“刘爷爷,爹娘认识那两位叔叔么?”眼前众人环伺,莫文远却不畏风险,与褚家弟兄相认。刘克用心想这件事情也不必再瞒了,道:“这两个汉子是你娘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
当下把褚家旧事简略说了一遍,只因褚双亲母三太太品行不端,也就没有提及。若在昨日听到褚家遭遇,莫镝不过当故事对待。今日亲身经历,不由大起仇忾之心,问道:“这些人就是逼死舅舅一家的恶人么?”刘克用道:“不错,这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欠着咱们家一笔血债!镝儿,你记住了,这世上,人比鬼还要可怕。”
说话间又是一通锣响,张铁柱扯开喉咙叫道:“大家静下啦!”待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指着莫家三人,向众人介绍一番。而后道:“他们莫家跟咱们一样,也是本分人家。之所以请他们过来,是因为褚莫两家交情匪浅,又是姻亲关系,知道褚家的底细自然比咱们要详尽一些。请他们大义灭亲揭露出来,既可表明立场,又可检验褚家兄弟悔改的诚意。
“俗话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另一方面,倘若莫家有什么问题,褚家兄弟也可以戴罪立功,指认出来。咱们大伙儿胸怀似海,待他们坦诚布公后,这就宽大处理如何?”台下轰然叫好,有人嚷道:“这出狗咬狗的好戏可有些看头了!”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不错,吴笃信设计的这出戏,正叫做“狗咬狗”。当年他因容貌被毁,是以变得性情乖戾,行为失常。但是,莫家好歹对他有过一番养育之恩,况且莫骥盛乃他生平唯一敬畏之人。相仇之心固然有些,抱怨自己被遗弃才是真的。因此上对莫家与寻常不同,过来时即给三人松绑,便可窥见一斑。教授给张铁柱说的那番话,先给莫家按下了一个“本分人家”的名头,留下一个转圜的余地。至于中间他享受的乐趣,便在“折辱”二字上。要叫莫家声名扫地,永世背上一个“卖友求荣”的骂名。
这番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莫镝望望爹娘,又望望舅舅,心想照张铁柱的话做,那就皆大欢喜了。转即想到,爹娘是舅舅的亲人,舅舅也是爹娘的亲人,亲人之间相互攻讦,自然是不该的。倘若换成外人,是否就另当别论呢?
刘克用陡然一惊,心中一个念头掠过,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待细细思索,终于没有把握住来龙去脉。莫文远颇费踌躇,望着老父妻子,暗忖:发人隐恶就可脱罪,只是如此一来,岂不叫莫家满门贻羞?心中委实难以决断。
褚家兄弟却乍现喜色,均想:我二人落到这步田地,更无以复加。还有什么顾虑的!只要妹子一家安好,一切可也就值了。褚玉树问张铁柱道:“张大哥,此话当真?”张铁柱笑道:“我们放个屁,也比你们两个赌誓作准。”台下人群哄道:“可不是么…”褚玉树喜道:“那是那是!”转头向褚双眨眼示意,不必挂念什么情分。
褚双悄悄拉了拉莫文远,低声道:“你只当咱们自己人吵…吵架吧,我哥不会怪咱们的。”莫文远道:“镝儿在下边看着呢。待他长大问起今天的事情,咱们怎么回答?今天咱们攀诬一人脱罪,明天他就能攀诬十人邀功;今天咱们杀一人求生,明天他就能杀十人求荣。到时又有谁能拍着胸膛指责他去?”
褚双默默垂下头,一粒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滑落,滴在丈夫手背上。仿佛玉石坠地,跌得粉碎。她又昂起头,温柔地笑道:“常听你说山西如何好,等闲下来,叫你带我去瞧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总之,我这一生就赖上你了!”
莫怀同听见二人说话,道:“你爷爷还在呢!”言下之意是,你爷爷还在,咱们便该忍辱偷生,好歹服侍他终老。莫文远似无意义地答了一句:“是啊爹,我爷爷还在!”莫怀同却身子一震,思及平生碌碌无为,已然愧对老父教诲。难道当真临老还要叫他老人家蒙羞么?一念至此,不由愧汗无颜。缓缓点了点头,道:“咱们不发人恶就是了,至于别的,却也不必多说。”
这时台下人群鼓噪起来,都道:“咱们是来惩凶斗恶的,难不成看这两家拉大旗唱哑戏?嘡嘡嘡,咚咚咚,快开场吧,还磨蹭什么!”张铁柱喝止众人,道:“好饭不怕晚,慌得什么!”转头给民兵使了个眼色。民兵把莫文远向前推了两步。
莫文远环顾台下,始终没有发现儿子身影,朗声说道:“今天我在这里,不是为袒护亲人而来。你们叫我揭发褚家的问题,也只有一句实话罢了:褚家的错,我没有见过。褚家的恩,我却领受不少。惭愧之极!”他口中的“惭愧”,并非对人群而言,而是因为有所顾虑,不能仗义执言,替褚家兄弟鸣冤辩白,是以才心生惭愧之意。
台下一片哗然,纷纷叫嚷:“这是什么意思,和稀泥么?”“我们说坏,你却说好,算作自己人么?”……话语此起彼伏,似群情愤慨。究其因由,无非是台上冷场,叫人败兴而已。
突然一个尖锐声音叫道:“这就叫做近墨者黑!”众人这才想到戏唱得不好,观众可以砸场。齐声嚷道:“给他们上墨!”只不过此“墨”非彼“莫”。
张铁柱颇觉为难,转头望向煞面城隍。吴笃信事先猜到会有这么一幕,双眼放出灼热的光芒。对身旁一个少年耳语几句,那少年转身回庙。一会儿,那个被人唤作李老九的老翁拎着一桶墨汁颤微微走了出来。
莫镝暗叫一声“不好”,急道:“爷爷,那老头要给爹娘抹黑脸,咱们快拦住他。”刘克用向庙门内望了一眼,知道时机尚未成熟,不能轻举妄动。搂了他道:“镝儿听爷爷说,要做事情,难免受些委屈。惟有忍辱负重,才能救你爹娘。”莫镝勉强点了点头,看那老翁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似踏在自己心头那般难受。
那老翁登上台去,褚玉树横到他身前,恶声恶气道:“李老狗,你都一把年纪了,当真记吃不记打?”褚双往桶里一瞧,这才知道哥哥脸上是叫涂了墨汁。想起自己待会儿也要这样,不禁吓得脸色煞白。女子爱美之心,纵然情势不利,却也不会因此稍减。
莫文远上前拉住褚玉树说道:“二哥,李校长也迫不得已,不必为难他。”这老翁与他相识,正是他所在教书的中学的校长。褚玉树甩开他的手,道:“你…你就不为镝儿考虑考虑!”说罢眼泪夺眶而出,忙转过脸去。
莫文远对那老翁欠了欠身,道:“您老还过得去么?人海飘零,随波逐流,那也是身不由己。刚才话是我说的,与父亲妻子无关,还盼您老高抬贵手。”那老翁木然点了点头,拿毛笔刷了一层墨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