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听他口气中不怀好意,抬眼望去,见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挨揍的倒是别人妹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定是要看我如何裁度呢。略一沉吟,道:“你把她们叫来。”陆方平放开嗓子叫了几声。众少年一听,便知有事发生,都停了手中事情,要瞧莫镝如何处置。有人道:“刘清婉是他妹子,他定…”后面话语便听不清了,显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侯睿暗自着急,心中骂道这姓陆的小子,存心是要给莫兄弟难堪呢!见众人注意,便高声道:“瞎看什么呢,再不赶紧采摘,时间可就到了。”众人一心看热闹,却无人理会。刘清婉见得众人注视,暗自后悔,倒是给莫镝惹麻烦了。又哼了一声,心想谁叫你喜欢人家破衣服的?我偏要毁了,你爱罚我,我认了就是!
莫镝见二女过来,陆圆圆眼圈红红的,衣服上好几个泥巴手印。清婉表面看来无碍,神情轻松自在,显是占了便宜。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是妹妹占了便宜,否则我还得为难陆圆圆,那可无趣得很。问道:“怎么打起来的?陆圆圆先说。”陆圆圆扁着小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正在摘木耳,她一下子冲过来,满手泥巴,就往我身上抹,你看!”指着衣上秽处叫莫镝看。莫镝不动声色,问刘清婉道:“你为什么要抹她泥巴?”清婉心中一酸,暗想不是为了你吗?嘴里却说:“我跟她闹着玩儿的。”陆圆圆道:“有这么闹的吗?”清婉笑道:“上次你抹我一脸土灰,不也是玩儿的吗?我哪里像你,还要哭呢!”
莫镝一听,笑道:“陆圆圆,你有没有动手?”陆圆圆道:“我没有。”他又问:“那你身上痛不痛呢?”圆圆又摇头。莫镝拉身旁一个少年过来,道:“你抹我两下。”那少年不知他何意,摇头称不敢。莫镝道:“叫你抹你就抹吧。”那少年踟蹰一下,弯腰去河畔抹泥。侯睿骂道:“蠢东西,谁叫你抹泥了?”那少年面色一红,伸手在莫镝身上抹了两下。莫镝大叫:“打人啦!”那少年不禁一愣,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没打,你,你叫我……”莫镝看他局促,笑道:“开玩笑的。”
众人瞧他这一番举动,均想抹泥巴可不能算作打架斗殴呀。陆方平怒气陡增,道:“你明显是袒护你妹妹。”陆圆圆连忙拉他,显然已是不及。莫镝心想我给你个台阶,下来不就算了,却又自找霉头。“嘿嘿”冷笑一声,朗声问道:“刚才你们二叔交代什么?”有人道:“二叔说打架斗殴全报于莫镝,听他裁处。”莫镝冷冷道:“难道开玩笑的小事也要来罗嗦人吗?”侯睿接道:“小题大做,当真是吃饱了撑的。”陆方平刚要胡搅蛮缠,又一想圆圆适才已说过不痛不痒啦,竟是连个把柄也不曾留下。登时神情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众人轰然大笑,都道:“那是那是!”
清婉瞧着莫镝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暗笑,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知道向着我呢!我替你解了围吧。道:“圆圆,你要喜欢,尽管抹我一身泥巴,反正我的衣服又没人喜欢。”说着觑了莫镝一眼,他这才知道清婉为何无缘无故抹人一身泥巴,心想我说着玩儿的,怎么你就当真了?心底又不禁有些喜滋滋的。陆圆圆望着莫镝,却不回答。清婉道:“你要抹就快,别因为咱们反而耽误别人。”陆圆圆最终摇了摇头,道:“我不跟你计较。”莫镝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想咱们西王庄,竟出了个女宰相。”陆圆圆受他夸奖,满面喜色。有人叫道:“莫镝就是咱们的小皇上了。”他听人如此奉承自己,心中一阵澎湃,好不容易才抑住,挥手叫人散了。怕陆圆圆心中不平,过去悄悄送她一把桑葚。圆圆更是喜欢,心想表姐说他是个好小子,当真是好极啦!
过会儿桑展回来,一脸喜色。带莫镝到水边转了一遭,在一处泥潭旁站住,笑道:“小少爷,你今天有口福了。”甩掉两只鞋子跳了进去,细细摸索起来。莫镝在一旁观看,不时有人回报谁人打架斗殴了,他随口裁处,并无窒碍。桑展暗暗点头,心想这小少爷若是长大啦,那可真了不得了。不一会儿他从泥潭里摸出两只大螃蟹来,拿水草一捆,丢到岸上。莫镝只觉新奇无比,拿手逗弄螃蟹玩。见他再上来时,手中又多了两条黄鳝一条水蛇,不禁大喜,问道:“你怎么弄来的?能教我吗?”桑展笑道:“学这个干吗,会做,那才叫门道呢!”
这便生火烧烤,莫镝将匕首借他切割。桑展一见这把鎏金匕首,赞不绝口。莫镝瞧他喜欢,虽有心相赠,但自己全身只有这一件念想之物,心中也着实割舍不下,暗想等太爷爷回来,我禀告过他,再送给桑展也就是了。片刻功夫,谷中已香气弥漫。众人闻到香味儿,齐往这边儿看来,只瞧得两眼放光,馋涎欲滴。桑展一瞧,笑道:“这么些小东西可怎么打发呢?”将食物分作两份,一份先交给莫镝,又放声道:“小子们就算了,丫头们过来尝口鲜吧。”众小子登时气沮,有的想说莫镝岂不是个小子?一转念想到在二叔眼里,只怕自己还不配给人提鞋呢,因此也便住口不提了。
莫镝颇不好意思,问桑展道:“你吃什么?”桑展道:“桑二本事大着呢,你吃就是了。”待给小丫头分发完毕,高声道:“小子们听了,要吃螃蟹的,自己动手捉来,二叔给你们做。”登时十几个少年涌了过来,央他告知捕蟹之法,他带人又下水去了。莫镝将螃蟹和黄鳝送给清朗,又叫来侯睿共享蛇肉,侯睿不敢,道:“我听人说,蛇是地上的龙,吃了不太好的。”莫镝笑道:“怕的什么?天上的龙我也吃得!”桑展手艺颇精,他大快朵颐,才知会捉与会做果真是霄壤之别,其中距离不可以道里计算,否则,若烹饪出于己手,就绝难有此美味。
一会儿几个下水少年又捕了七八只螃蟹,几只扇贝和四五条黄鳝,桑展架起篝火,帮他们烤制,那些没有捕蟹捉鱼的,趁机又多采一些野菜,众人皆大欢喜。桑展见状,放声道:“伺候完你们这些小子,也该叫二叔乐上一乐吧,快过来跟我赌上一把。”众人都笑:“正要赢你呢!”各自点算了所得,按先前规矩,纷纷上前交于他。侯睿几个也各自分与莫镝一些。桑展瞧见自己身前,野菜堆得像小山一般,笑得合不拢嘴。莫镝所得虽较他的颇有不如,却比所有少年又要多上好些。虽然欢喜,心中却想终有一日我要超过他。
桑展变戏法似地,从口袋中摸出一只破碗、三粒骰子来,他许久未用过正式的赌具,虽心急如焚,恨不能这就大杀四方,却先不厌其烦将规则细说数遍,待众人都已明白,又道:“做人要有人品,赌博要有赌品!赌品只有八个字,买定离手,打死认栽!你们老叔有言在先,若谁输了不认账,又或者哭哭啼啼来求我,嘿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众人见他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无不一一凛遵。桑展“哈哈”大笑,将骰子往破碗里一掷,只听得“当啷啷”一通响,众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争先恐后上前与他厮杀起来,一时间,你刚唱罢我登场,闹喳喳,搅得天地正气换阴阳。只见那输输赢赢,三粒骰子论成败;得得失失,一只破碗映世态。都只道无欲则刚,谁肯效流水常西!空手难套狼,破碗能盛香,惟其利之所在,这才各展身手。只不过,英雄心思静、气势强,将骰子运转如意。庸人纷纷扰扰,赢的喜,输的急,气馁的及早抽手,汹汹的穷追不舍。能舍之人固能保其不舍之物,不舍之人又难免将所爱尽给舍了。
其中一个少年输得一干二净,不免懊悔落泪。桑展不由分说在他臀上踹了一脚,骂道:“老子最看不上你这种囊膪玩意儿,给我滚吧!”别人一瞧,再不敢触他规矩,打落牙唯和血吞之。众少年之中,唯有侯睿和陆方平气量最豪,一上场便以全部所得相博,侯睿运气不错,掷了三个相同的点数,赢了桑展双倍彩头,又送一些给莫镝,在众人艳羡声中先行走了。陆方平却掷了个最小的点数,一言不发起身便走。桑展心想赢了看派头,输了看风度,这两个小子做得倒足。这两把他赌得酣畅淋漓,连呼痛快,兴致一高,越赌越大,别人押一,他便押十,众人得得失失,虽有不甘者,却均觉过瘾至极。
清婉原本盼莫镝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眼见离去之人越来越多,他却始终不动声色,不禁暗暗着急。却不知莫镝正在苦思制胜之策,只是想来想去,三粒骰子,四方造型,无论如何也不能运转如意。想起太爷爷曾说“宇宙操乎手”,那骰子虽是“宇宙”内物事,操持之法却偏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由得心中迷惘。
日落时候,谷中已只剩下桑展、莫镝和清婉姐弟。桑展见莫镝并不参与赌局,料想他多半是不感兴趣,抓了一把野菜相赠,便要收起赌具。清婉见此,再矜持不住,问道:“二叔,你怎么不跟我们赌?”桑展笑道:“咱们一家人,赌来赌去,还不是左手交右手吗?”清婉道:“不能算的,难道光只别人家有好汉子,我们家就没么?这可是小瞧人了。”清朗眼馋彩头,随声附和:“就是!”清婉却不领情,斥道:“谁叫你多嘴的?”桑展本以为她口中的好汉子,指的是弟弟清朗,这么一听,才知乃是莫镝。不由暗笑,都说女生外向,这小丫头还没嫁人,却已向着外人了。细细打量镝婉二人,心中暗赞好一对金童玉女!又道:“小侄女这么一说,二叔可就不敢推脱了。”向莫镝问道:“怎么样呀,小少爷?”
莫镝并无必胜之法,本不想赌,眼见事已至此,也只能点头。桑展道:“桑二跟你交手,自然不能与别人一般。这样吧,要么咱们痛快些,各以身家作赌。当年袁绍南向与曹操争雄,一把王侯一把寇,到而今,得看咱们谈笑风生!要么呢,就取个乐子,你押一,我赔十,如何?”莫镝怕回去不能向张小凤交代,心中倾向于第二个法子,还未开口,清婉已说道:“当然赌上全部。二叔年纪大些,自然多押,他年纪小上一点儿,也就少押。这样一算,才叫公平。押一赔十又算什么?难道二叔哄小孩儿玩么?”莫镝心中一惊,不知她为何叫自己冒险,见桑展目光射来,似有询问之意,将怀中野菜向地上一抛,却闭口不答,用意不言而明。桑展竖起大拇指赞道:“就冲这气魄,已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清婉满面喜色,便似他夸得自己一样,也将手中野菜扔到地上,清朗亦效仿之。
桑展大笑,心想这小丫头倒有几分小子作风,道:“你们不占我便宜,桑二更不能老着脸皮占你们的了。丫头,你抓一把草来。”清婉依言抓了一把青草握在手中,问道:“做什么?”桑展道:“这骰子我天天都要掷上几十回,虽不敢说要几点就能掷几点,十把中却也能掷出个两三把来。”听到这里,莫镝才知掷骰子原有法可寻,是熟能生巧,不能速成而已,却非太爷爷说的不对。清婉笑道:“原来二叔是以大欺小,难怪见你赢得多输得少呢,不羞不羞!”桑展“哈哈”一笑,道:“我若不羞,也就不告诉你们了。小少爷,对你我可就不能弄鬼了,咱们各抽一根青草,比比长短,且看天意如何。”莫镝见青草由清婉所抓,肉眼绝难分辨的出长短,知道这法子极是公平,问道:“什么叫天意?”桑展道:“小霸王遗恨江东,曹阿瞒割须弃袍,诸葛亮六出祁山,关云长败走麦城,这就是天意。”
待听到“诸葛亮六出祁山”这句,莫镝心头立刻浮出一句话来,“逆天而行,虽英雄亦终不可为”,这话乃莫骥盛有感而发,他记忆深刻,只不知与桑展口中之“天意”是否相同。桑展闭目默祷一会儿,与莫镝对视一眼,二人齐往清婉手中青草抓去。桑展当先抓出一根,却不察看,而是握在掌心,左右手合十,便似拜佛一般。清婉笑道:“二叔这时拜佛也已晚了!”一双眼睛却钉在莫镝手上。清朗也张大了眼睛,瞧莫镝两指拈住一根草叶,缓缓向外抽动,只觉呼吸也已不能了。突听“嚓”得一下轻微响声,显是草叶从中而断,心情便似落入万丈深渊一般。赶忙垂下头,竟是连看也不敢了。终于又抱着三分侥幸,抬起眼睛,见莫镝指尖拈着半截草叶,有手指一般长短,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桑展也将草叶亮了出来,他眼前一亮,喜道:“差,差不多!”
桑展接过与自己手中一比,又呈在三人眼前,笑道:“啊哈,终究是我的稍长一些。”三人细细一瞧,终于发现两根草叶相差仅只分毫。清婉心中一沉,手中青草纷纷坠下。清朗急道:“不对,哥哥拔出来时,草叶断了,否则…一定比二叔的长。”桑展哼了一声,道:“咱们只比眼前的,可不比什么瞧不见的。”莫镝道:“是我输了。”清婉也忙拉住清朗,不叫他说话。桑展对宿命信心犹深,眼见自己功败垂成,却鬼使神差,莫镝手中的草叶断了,竟似上天眷顾自己一般,虽对着三个孩子,却是掩不住一脸得意,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力纵然做足九分,尚要看一分天意。天意不允,九分努力也是白用。这就叫命里当有终须有,命里当无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