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害怕起尤来。我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不想别人看见她经常来找我。现在形势逆转,她的麻烦会越来越多,是她咎由自取。我不止一次劝过她,希望她悬崖勒马,她听不进去。这时候谁跟她走得近,谁会倒霉,我帮不了她。
葛长征幸灾乐祸地说:“李安安,尤也不错,摊上那么一个有钱有势的爹,这辈子你得少吃多少苦!”我恨不得将痰吐在他的脸上,他能说出这种话简直是猪狗不如。
卑鄙的葛长征站在远处,盼望着我去找尤,他一定会偷偷跟踪我,在暗处窥望。我不上他的当。我有意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楚,她并没有注意我。
我一扭脸看见三班的郭小言,以前总看见他从远处眺望女生,也许是他长得太过机警了,很难讨到女生的欢心,从来没有受到过重视。
吴小飞走到我身边,一拍我的肩膀,冲教室之外一努嘴,说:“三班的郭小言,听说过么?”
我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吴小飞。
“昨天,我看见这小子和尤在一起。”
我很讨厌吴小飞很得意地笑的样子,也讨厌他跟我说这些。
下课,我去上厕所,正赶上郭小言从厕所里出来。我想到吴小飞说过的话,伸手拦住他。郭小言知道我以前跟尤的关系很好,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住他。他怯懦地后退,想躲开我。
“不是我找的她,是她强迫的我。”
看来吴小飞并没有骗我,这是真事。我并不想对郭小言怎么样,只是希望他识相,别害了尤。但我料想郭小言那小胆绝不敢去攀尤这根高枝儿的。
郭小言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叠饭票,推给我,说:“饭票你拿去,我不要了。”转身要逃。
我握着那叠饭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站住!”我用命令的语气对着郭小言喊。
“你饶了我吧,我不想做她的托了。”郭小言几乎要哭出来。
我大概已经感觉到什么了,但仍装作十分糊涂的样子,问:“什么意思啊?”
“是她逼我的,我没想那么做。”
“哦。”
原来郭小言给尤当“男朋友”,是尤用饭票作为条件收买的,开始用二十斤饭票,郭小言不答应,尤一直加到五十斤,郭小言再不答应,剑就出鞘了。尤豁出去了,当初用五斤饭票就收买到的人心,现在翻了十倍,如果换成别人早就倾家荡产了,可这是财大气粗的尤。
郭小言和尤站在一起很不般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郭小言是受到尤的威逼利诱才跟着她的。郭小言跟着尤,本来不高的地位又得到了降低。
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去厕所的小道上,教学室的屋檐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说尤和郭小言已经同居了,甚至传出尤已经怀孕的流言蜚语。
天真的很阴,像是一百匹骆驼在奔跑。我用一只手撑开眼皮,校园里的香樟树跳动着,像是要从我眼前蹦出去。“尤。”我叫了一声从我面前走过的尤。她没有回头。郭小言已经不见了踪迹,大概是收了饭票躲起来了。我有些理亏。
我站在草坪上正惆怅的时候,突然有人跑来告诉我说尤上吊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看了一眼那个前来传递消息的人。我有些激动,似乎早已经预料到有这一天。我不知道尤为什么要去上吊,是她厌倦了这个世界,还是她有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为了消除仇恨她选择灭亡?不管怎么样,这些都不应该成为她离开世界的理由。
我见到尤时,她平静地躺在女生寝室里。很多人都围着她,瞻仰她的面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看到尤依然能呼吸,那么平静,我有些失望。她应该将自己弄得更惨烈一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但她没有。她选择离开的方式一点都不悲壮。我有些同情尤,她不应该把她的勇敢用在死上,她应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生。她应该活着。我也曾经有着和尤一样的想法——离开这个世界。我甚至想象我的离开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我会让我妈哭着奔跑到我身旁,我要让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无法挽回,让活着的人永远都受到良心的谴责,让错永远都得不到改正的机会……
尤的“上吊”很快被另一件重要事件所取代,被忽略。我曾设想历史老师被校长从黑暗中捉住的情景。历史性的时刻,当历史老师被校长从黑暗中抓住头发揪出来,所有的情节几乎和我当初所设想的一模一样。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但对于校长来说,也许他认为他做了富丽中学有史以来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校园淫魔”与温文尔雅的历史老师联系起来。但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过去发生的许多“无头冤案”似乎就快水落石出,有了答案。老谋深算的校长在事件趋于平息之时,依旧屏气凝神,从未放弃对真相的追究。散落在女生寝室后面的某种液体是历史老师用化学药品配制出来的,想用这种方法牵制住校长,使之栽跟头,用心之良苦令人感叹。
富丽中学绝对不可能再留历史老师了,校长做出一副逼良为娼赶尽杀绝的姿态。历史老师本想陷校长于不义,却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害了。
多天以后,我在街上遇见历史老师,他正在另一家面食店前往一辆三轮上放纸箱,他已经混得不像个人了。他其实是有学历的,完全可以去找一份像样的活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他是个怪人,他宁肯去吃苦,也不愿意再去谋一份像样的差事。那天,他一眼认出我来。我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他不再是我的老师,我没必要再让他享受做老师的待遇。历史老师过去在学校和校长对着干时似乎是个英雄,他那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劲儿是值得我去学习和景仰的。他现在混得如此落魄,我有了另一种想法,他会不会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去自杀?他顽强地活着,真的有些让人看不透,也一定有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道理深刻存在着。
我开始不吃早饭上学,然后宁愿多走一些路到历史老师的面包摊前买他的面包。我去吃历史老师的面包更多的是对他的同情,他是一个画家,是一个诗人。我每次去买他的面包,他总要多给一个,以显示他过去曾教育过我,是我的老师和长辈。其实我就买两个面包,他再送我一个,就等于一分钱没赚我的。我不肯要,他总是强加给我,这让我很为难。我本来是想把别的同学也招引来,但他老这么馈赠,我没敢那么去做。
我每次去历史老师那儿都会和他聊上几句,我问他还在不在写诗,他说在写。下一次的时候他就会把他写的诗抄在一张纸上带来给我看,他甚至还会像孔已己那样效仿古人猫下腰用手指弹去面包上蹲着的灰尘或者很娓婉地用嘴去吹。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看不懂他的诗,但我却没有像尤那样当面批评他,而是装模作样地说好。历史老师每次听到我的夸赞很高兴,笑逐颜开。历史老师这一生总共给两名女生画过裸体画,所以人们怀疑他至少玷污过两名女生。有人说有一名女生是受到历史老师的威胁,也有人说是金钱收买。那名女生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后来哭着离开学校的,转到别的地方隐姓埋名了。历史老师过去在学校里做了太多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他甚至盯上了年轻美貌的英语老师。直到那名被他画过的女生眼含热泪来找他,我感到不可思议和震惊,他也许没有那么道貌岸然,通常为艺术献身不成的人都会变得落魄和悲惨下场。
历史老师是因为画了那些不成体统的东西栽的跟头,他还能坚持多久?我每次去历史老师的面包摊时总会看见一个小男孩也在那儿,他手里总捏着一块面包,历史老师告诉我那是个孤儿。我想那小男孩手中的面包一定是历史老师施舍给他的。历史老师混成那样了还这么富有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