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换了位置后,苏小爱感觉轻松了一些,虽然仍然很挤,但是至少有一块门板可以依靠。赵如果嫌自由空间太小,把蛇皮口袋往水池里一垫,然后爬到上面去坐下,居高临下,既能照看到远处的苏小爱,又可以观察到车厢里的人物百态。
刚开始车厢里的喧闹过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太轻松的旅程,需要足够的体力和耐性,所以都做好准备,节约能量,有座位的开始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无座的望着窗外发呆,等着下一站的到来。
苏小爱的膝盖在上车前在地上磕伤了,站着很难受,所以她不时弯腰揉着膝盖,试图保持一个舒适的姿势。
几个小时后,大家按耐不住旅途的乏味,坐得屁股疼,站得双腿酸麻,有人开始抽烟,有些开始和旁人聊天,小孩开始哭闹。苏小爱托人递了半袋牛肉干过来给赵如果,然后请他再递一瓶水给她。
旁边有个像是许多年没刷牙的大叔主动跟他说话,问他在N市哪个厂打工,准备在哪里下车。赵如果如实回答,大叔听说他是个大学生,好奇不已问他:“你们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从学校里分配进厂的,算正式员工,工资应该有一万多一个月吧?”
赵如果听了这话,汗颜不已,不敢说话。他心里也羡慕这位大叔的话,在他看来,大学生就应该符合一万块一个月的身价。他更想告诉这位大叔说,其实现在大学生,很多人的收入水平还不如他。
大叔见他谦虚地不说话,认为他默认了,感慨道:“还是读书好啊,虽然说现在都是打工,但是读过书的挣钱多又轻松,没读过书的只能干笨重活,现在的机械设备又多,再过几年估计连体力活都没得做了,最后还得回家种地。我们家那小子,上高中我撵他去他都不去,现在在建筑工地上做,看不懂图纸只能做小工,起早摸黑的,一年到头还收不到工钱,后悔都来不及了。”
“大叔,现在这个社会,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没权没势的农民,不读书那就没有其他的路。”
“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现在大学生那么多,读出来还不一定找得到工作,找到工作也不一定养得活自己,养得活自己不一定养得活老婆买得起房子,有了房子老婆,也不一定生得起孩子,如果老家在农村,再娶个负担重的老婆,那日子真的没法过。”旁边一个油面的中年人,听到他们的聊天,忍不住插了一句。
赵如果对他的话深有感触,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着说:“这毕竟是少数。”
“一点都不少,我手下就有好几个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也是从农村来的,两千多一个月,想吃好穿好,又不愿意吃苦,安排他们做事,就知道偷奸耍滑,整天抱怨老板,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自己花。现在这个大学生,简直就是萝卜白菜,挑挑拣拣难得选出几个好的。这也没办法,国家一年招那么多,是个人都能上大学,上学又学不到真本事,反而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一出来工作就像一锄挖一个金娃娃,没经历过挫折,又经不起吃喝玩乐的诱惑。”
赵如果听到他犀利的言论,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羞愧不已,低头一言不发。
火车开了近一个下午,一路上逢站必停,旅客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倦容,但是归家的喜悦还是按耐不住。聊天都聊天,七嘴八舌,反正相互认不得,把自己打拼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看着别人佩服的眼神,终于在失落之中找到一点自我安慰。
那个油面中年人又开始兴致盎然地给周围的农民工讲起自己在某某工厂做生产主管的经验,他说自己年轻时外出闯荡,十年有所成就,如今在工厂里也算叱咤风云。听得许多人羡慕又嫉妒,心想为什么同样在外打工,为什么别人总比自己混得好。
刚上车时,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但是经过长时间摇晃,反倒稀松了不少,不时有打开水泡面的,上厕所的在过道里人缝中穿行。在车厢的连接处,两边的人流梗塞在一处,大家都为了抢厕所里那一点自由的空间争执着,甚至大打出手,有人干脆将厕所门反锁,拿着报纸垫着休息在里面坚持不出来。
车上卖零食的服务员既有职业精神有经验丰富,无论车厢里有多挤,她们都锲而不舍地推着小车穿行在过道上,实在走不动,她就让乘客帮她把小车抬过去。她在前面开辟出一条临时通道,后面跟着一串查票的乘警,上厕所,打开水的乘客。
为了尽量少上厕所,赵如果晚饭吃了两个鸡蛋,一个苹果。晚上八点,火车停靠在了一个大站,下了十几个人,结果又上来了二三十个,身背肩扛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上车之后就横竖冲撞。苏小爱被硬生生地挤到了赵如果的身边,她手里死死抓着那只行李箱,蛇皮口袋已经被众人践踏得稀烂,里面的旧衣服散落一地。
赵如果在水池上给她腾了个位置,让她先休息一会,自己挤在人堆里,把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捡回来。苏小爱拿出针线,帮他把蛇皮口袋缝好。
“苏小爱,我去给你泡一碗面。”他看见苏小爱脸色发白,嘴唇干燥,以为她肚子饿了。
“不用了,我胃口不好,有点感冒,吃不下去。”苏小爱轻轻摇着头。
赵如果来回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懂得关心人,但是他确定苏小爱这时需要关心。
“你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我不饿,我觉得你还是吃一点热的吧,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要熬。”
苏小爱感觉得到他发自内心的关切,心里很感动,觉得脸上发烫,头昏脑胀,靠在墙上,微微闭上双眼。
不久,赵如果高举着一碗热乎乎的泡面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他像跨越千山万水一般地来到她身边,打开碗盖,用小叉在碗里搅了搅,一股浓香溢出,他双手把碗捧到她面前:“苏小爱,将就吃一点吧,热的。”
苏小爱睁开眼,伸手接过碗,用小叉挑起一根面尝了尝。面太辣,她受不了,于是摇着头把碗还给了他:“我吃不下。”
“你吃吧,你已经尝过的,不吃就浪费了。”
苏小爱坚持不吃,他只好把这碗泡面丢进了垃圾桶。
苏小爱看到这一幕,心酸得泪流满面。
夜深时,车厢里的灯光已灭了,大家都很安静,但是却没有人能睡着,并不是因为思家心切。列车轰隆隆往家的方向疾驰,车厢不停地摇晃,就像母亲的双手中的摇篮。赵如果不停地打呵欠,他真想万事不管,一闭上眼睛睡过去,第二天才醒来。但是车厢里的人挤得像竖起来的沙丁鱼,根本找不到把身体斜放的地方。有人人把熟睡的小孩塞到座位下的的空地方,大人站累了想换一下脚,不小心踩到了小孩的手,刺耳的哭声让无法入睡的心情更加狂躁。
赵如果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车窗外漆黑一片,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在窗户的边沿上抖动,有人正望着这点星火发着呆。苏小爱闭着眼,以一种不舒服的姿态斜靠着墙,眉头紧锁,显得很难过。赵如果把外衣脱下,给她垫在背上,他感觉到她全身在瑟瑟发抖。
“苏小爱,你怎么啦?”
苏小爱的嘴唇干得发白,不说话。
赵如果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他紧张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试着喊了她几声,她的嘴唇动了动,不肯睁开眼。
“小伙子,她发烧了,这么烫,得赶紧送她去医院。”旁边一位热心人摸了摸苏小爱的额头,对赵如果说。
“深更半夜的,我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去哪里上医院啊?”
“火车上应该有,你去找乘务员问问看。”
赵如果不知所措,凑到苏小爱面前去问她:“苏小爱,你觉得怎么样?”
苏小爱微弱地说了一个字:“冷。”她是一个特别能忍耐的人,如果不是忍不下去了,她一定不会说出口。
赵如果赶紧从人堆里穿过去,找到乘务员,请他帮忙。乘务员给他拿了一支体温计让他自己先去给她量一量体温,赵如果拿回去一量,苏小爱的体温已经超过了38度半,情况有些危险。他回去找乘务员,乘务员让他去医务室开一些退烧药给她吃。他穿越几节车厢,千山万水般去开了药回来,喂苏小爱服下,隔十分钟就要量一下她的体温。
“苏小爱,医生说了,如果吃了这药还不退烧,我们就要在下一站下车去医院。”
苏小爱摇着头说:“我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下了车耽误了时间,你回家就更晚了。”
庆幸的是,苏小爱的体温慢慢恢复了正常。赵如果望着窗外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累得一头扑倒在蛇皮口袋上。
原本只有30个小时的旅程,因为临时列车车速慢,常常需要给别的车让道,一路停停走走,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走完一半的路。赵如果一路上对苏小爱悉心照顾,给她端饭打水,和她聊天打发时间。旅途劳累,加上刚生完病,车厢里空气不好,苏小爱面色发黄,精神很不好。
赵如果心里过意不去:“苏小爱,这次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回到N市我会补偿你的。”
苏小爱心里不高兴,问他:“你要怎么补偿?”
“我给你钱。”
“我不要。”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白跑这一趟。”
“我真的搞不懂你,你不是有钱人,为什么要把钱看这么重要,什么问题都想用钱来解决。”
“苏小爱,其实我只是想用钱买一点心安,我很过意不去,你身体本来就有病,经过这一番折腾,我怕你病情会加重。”
“我早把生死看得很淡,你放心,就算是现在我死了,也和你无关。”
经过40多个小时的颠簸,旅途即将结束,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煎熬让大家疲惫得就要散架,但是魂牵梦绕的家这时近在咫尺,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纷纷往窗外望着。
赵如果和苏小爱聊着家的话题,他的眼神既激动又不安,关于家的记忆,对他而言已经很久远了,那些人,那些物,一定变得让他难以想象。
这些年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人累了,心累了,衣衫褴褛地回到了家乡。对不起,我回来了。
他们聊了很多,赵如果说得口干舌燥,苏小爱越听越伤感,她也听累了,闭上双眼,听火车铿锵向前。
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到终点站了,车上的旅客还剩一半,大家翘首以待,望眼欲穿。
赵如果心里担心苏小爱,她眉头紧蹙,双眼紧闭,半躺在蛇皮口袋上,手里捏着一盒喝了一半的酸奶。她的小腹有些疼,她没太在意,咬牙忍着,不想让赵如果知道。她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最后越来越明显,她的眉皱得更紧,睫毛也随着身体在颤抖。小腹的疼痛愈加剧烈,犹如针刺刀扎,豆大的眼珠从她额头上渗出,她脸色铁青嘴唇泛白。一阵剧痛,她的手一用力,捏扁了手里的酸奶盒子,酸奶从吸管里喷了出来,喷到了赵如果的脸上。赵如果一惊,连忙抓起苏小爱的手,只觉得她双手冰凉。
“苏小爱,你怎么啦?”
“痛……”她痛苦不堪,双手捂着小腹,从蛇皮口袋上翻下来,滚到地上去。
赵如果吓得大声喊救命,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医务室的医生了解了她的症状,推断说她可能患了急性阑尾炎,得马上送去医院。
火车几分钟后在一个小站停了车,赵如果带着苏小爱下了火车,火速带她去医院。
他在出站口拦了一辆的士,要求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带他们去这里最好的医院。车子飞驰,苏小爱痛得精神虚弱,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感激。
“苏小爱,你要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会死吗?”
“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不会死。”赵如果不明白,声称早已把生死看淡的苏小爱,为什么这时会这么在乎生与死。
到了医院,赵如果把苏小爱抱在怀中等待医生的诊断。那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在苏小爱的小肚子上揉揉捏捏,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最后确诊说,这不是阑尾炎,而是结石病,那一阵子痛过去就暂时没事了。
果然,苏小爱喝了一杯热水,休息一会后,就安然无恙地能自己站起来了。她痛的时候,汗水出来把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赵如果配她去买了新衣服换上,准备回到火车站,继续没有走完的回家路。
“谢谢你救了我。”苏小爱感激地说。
“苏小爱,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你以后要注意。”
他们在火车站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上了下一趟车,三个多小时后,他们到了省城的火车站。下了火车,两人来不及歇口气,接着赶去坐开往赵如果家县城的长途汽车。大巴车在省道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到了县城的汽车站。
这座在群山怀抱之中拥有千年历史的小城,刚刚下过一场绵长的冬雨,天空灰蒙蒙很低,地上湿漉漉一片,空气很清新,气温很宜人。赵如果走出车站,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都在尽情享受着这久违的家乡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