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旗镶着龙鳞边,在风中跌宕。
校场,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握着刀,在烈日曝晒下岿然不动。
他的脸上无喜无嗔,高温酷暑下,额头却不见丝毫汗水沁出。
年轻人对面,是一位将军,只穿着盔甲的下摆,全神贯注地看着的对手。
场中对持双方,年纪相若。
二人气势却截然不同,一者从容淡定,一者捉急流汗。
校场阴凉处,三五成群的小兵紧张地看着场中二人。
“将军这回肯定又要输给原先生了。”
持矛的小兵显得颇为忧愁,这个原先生从三年前出入禁宫起,便与昭武校尉宁长则死磕上了。宁长则隶属羽林禁军,堪当护佑宫廷之大任。小兵口中的原先生,却不知身居何职。
“你倒是大家,还没打就看出了输赢来。”
一个便服少年,手里抱着盔甲,用不快的语气挤兑那个兵。
“这还用打,看这形势高下就出来了。”
小兵嘴快,一时说漏了,见那抱着盔甲的少年瞪着自己,连忙道:“小韩哥,别气别气,我是没见识的人,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他口中的小韩哥乃是宁长则的小斯,同昭武校尉宁长则一块长大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因着这层关系,羽林卫中多数人都对小韩哥是不错的。
围楼上,一位公公领着一个光头和尚正匆匆行路。
那老公公只顾低头赶路,和尚确实大步流星昂首阔步,颇有一股豪迈的风范。走到那白袍人的正对面,和尚从上方瞥见他的脸,大步立止。
校场中,宁长则眼角挂汗,似这等对持僵持下去,不用说打,便是太阳晒也把自己晒晕了。
思及此,脚步前迈,长刀以迅雷之势往白袍人腰间刺去。
白袍人微微闭上了眼,这一个细微的举动让围楼上的和尚心中一顿。
只见场中,电光火石间。
白袍人伸刀往前,刀锋顺着宁长则刺来的刀刃往前滑去,滑到刃后,忽然往外一震将宁长则的刀锋弹开,白袍人破开宁长则门户脚步往前一踏,欺身上前,掌中刀一个翻转然后一横已经卡在了宁长则的腹部。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高速中,阴凉处的小兵看不出其中玄妙。
只叹道:“原先生真是神乎其技。”
小韩哥则垂头丧气,道:“少爷真是的,干嘛选这样一个对手切磋。”
围楼上的和尚却是看的明白,高速中荡开宁长则刺来的刀,这个时机的把握不啻于火中取栗。
观他面相,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这股彻底的寒,犹如寒冬初雪,不染丝毫纤尘。竟是没有丝毫的杀伐之意!
“奇哉!怪哉!”
和尚不由脱口而出,那在前的老公公听闻道:“怀素上师,皇命召见,您就快跟老奴走吧,务要逗留了。”
怀素不为所动,细细将校场上的白衣青年打量了一番,剑眉入额,星目含霜,加之白衣,手持三尺森冷刀锋,这般人物竟似从极地雪域化身而来。
“刘公公。”怀素回过头来,跟了上去,“那场中白衣青年是何人物?”
二人且走且聊。
“要说他呀,没什么好说的。”刘公公双手背到腰后,“但是,恰恰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才更加让人感兴趣。那人叫原刀斋,十年前被古先生带进宫,刚进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点高。”
刘公公把手摆到自己胸口位置,道:“也就十四岁的样子,可是啊,凶的很。”
“钱妃娘娘的外甥钱至雍,当时来宫里探望姨娘。”
“您说的是那个断了双臂的钱状元?”
“就是他,还能有谁。”刘公公叹了口气,“那双臂膀就是被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原刀斋给剁了的,大白天的就在御花园,血染白玉啊。”刘公公一边摇头一边咋舌。
“我看他不似戾气深重之人,十四岁竟有如此凶心?”
刘公公笑了笑,道:“这又不得不说古藏锋,古先生真真是化外神人了,用十年时间把他调教的脱胎换骨了。”
“如今也娶了妻,听说最近还得了一个女儿,倒也算是合家幸福了。”
“哦,是这样。”怀素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先帝和古先生都属意让他来撑起押刀司了。”
刘公公转头看着怀素,道:“可不是,不然,当年凭钱妃的荣宠,原刀斋剁了她外甥双臂,岂能活命。”
说着,二人越走越远,声音逐渐不可闻。
校场,阴凉处。
原刀斋拿着一方白绸正在擦拭唐刀,刃长三尺三寸,晶莹透亮,是极好的刀。
宁长则的小厮小韩哥拿着扇子给宁长则煽风,宁长则拿着酒壶灌了一口,然后把酒壶往原刀斋面前一送。
原刀斋笑了笑,换刀入鞘,道:“谢谢将军好意,我不渴。”
宁长则输了比斗,虽然这个比斗的输局已经持续了近十年时间。
“原刀斋,你有没有算过,这十年我们究竟比斗了多少场?”
宁长则用掌心摸着柄首,原刀斋没有答他的话,只淡漠地笑了笑,似乎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三百二十场,平均一年下来三十二场,也就是说,几乎我们见面就要比斗一场。”
宁长则用一种苦大仇深的表情说着这些数据,“每一场我都毫无悬念地输给你。原刀斋,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比斗。收下我做徒弟吧!”
宁长则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原刀斋,原刀斋没有愣,也没有晃神。
只撇头将旁边一个黑色的绸袋子拉开,然后将心爱的兵刃装起来。
“押刀司的人,不能收徒弟。天底下,功夫好的人很多。”
原刀斋婉转地拒绝了宁长则,校场上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朝这边跑过来,原刀斋没有去看宁长则的表情。
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个竹筒,跑到原刀斋身边来不及刹住身形,便跪了下来,因为惯性膝盖擦着地面沙土滑了半尺距离。
“圣上密令。”
原刀斋接过太监呈着的竹筒,没看,但已经起身,走出两步,转过头来对宁长则道:“长则兄,若你真心求学,可辞了昭武校尉入西蜀拜入剑阁,那里才是真正的圣地。”
原刀斋说完后,不再多做逗留。
宁长则知道剑阁,天下闻名的剑阁有谁是不知道的,但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个地方。
剑阁虽闻名天下,但就好像那书中的神话故事,大家都知道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但是究竟剑阁在哪儿,是不是真的存在,又另当别论了。
小太监依旧跪在地下,白衣似云,已经飘然出了昭武门。
密令为天子私发,不计入起居注,不经史官入册,无根无本。
押刀司即是专门负责执行皇帝私人密令的部门,此部门和密令一样,不纳入编制,不显于世人,是深宫中最为隐秘的一个部门。原刀斋入宫十年,宁长则只知道他是一个武功非凡之人,直接效命于皇帝。但是对于他官居几品?是何职位?一无所知。
太尉府,森严的大门已经蒙上一层尘垢。
太尉钱青,先帝钱妃的长兄,也是十年前被原刀斋剁去双手的钱至雍的父亲。
原刀斋受命,为钱青‘饯行’。
太尉府显然已经没落了很久,原刀斋讨厌灰尘,但是任务还是要执行,密令上该死的人,多一分钟都不能留。
起脚,踹在门上,连门都不敢去敲。
“轰!”
门直接从中间破开一人多高的洞来,里面显然已经是锁死了。
原刀斋等了一会,让烟尘散尽,始才弓着身子从洞里穿过去。
“原刀斋!我等你好久了。”
正对门的碎石路上,一个年轻人坐在木质轮椅上。袖子空荡荡地垂着,随风而动。
“你是?”
原刀斋满是疑惑地问。
那人怒极,大声道:“你竟然不认识我了,你他妈竟然不认识我了!”钱至雍几近疯癫,继而反笑了出来,道:“也罢,你不认识我了,可该报的仇还是要报,这么多年,你们所有人都拦着我,现在大难临头了!横竖都是家破人亡,我就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原刀斋不记得十年前的事情,因为十年前发生剁人双手事情时有点复杂情况。
经过古藏锋十年调理,原刀斋彻底斩断了过往,不记得十年前事情也是正常。
他身负任务,不愿意多做逗留。
径直往前走,想要略过钱至雍。
钱至雍一张脸已经气的狰狞成一团了,在原刀斋前行了两步时,钱至雍一声大喝:“杀了他。”
周遭立马有十三支利箭朝原刀斋射过来,他不能退,他也不愿退,他从来不曾退过。
脚下加速,迅速跨出三步,每一步都抢在箭矢射中之前以迎头之势避过锋芒。
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撞击声从四周响了起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家将,约有百余人将原刀斋围在了中间。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人群中间,钱至雍近乎癫狂地笑着。
“十年了,你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了吧。杀了他,杀了他。”
钱至雍错了,原刀斋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能看书识字了,死字不用等到现在去学怎么写。
百余人“苍啷”一声齐刷刷将刀拔了出来,缓缓地缩小包围圈。
原刀斋把刀从黑色的刀囊里取了出来,然后把白袍的下摆绑到了腰带上。
“我只奉命来取钱青的人头。”
刀,横在身前一臂距离。言下之意,你们不要枉送性命。
只有这么一句话,原刀斋不是话多的人。
那些家将哪里会把这‘忠告’放在心上,眼下我众敌寡,占据绝对优势。
众人一拥而上,人影瞬间将原刀斋淹没,只看到一颗颗耸动的人头,人挤着人。
“嗡……”
刀锋缓缓滑出刀鞘,三尺三寸雪寒锋刃。
白皙的手掌握着刀柄,迎着围上来的人,刀锋由左至右嗖地一声便是一道白光划过,挡者皆催,刀断身裂。
“啊……”
惨叫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声紧接其后。
人群后面的钱至雍看的心惊胆战,人头一颗接着一颗被体腔里激射出的血弹到半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杀伐将近半刻,一半多的人都化为尸体,身首异处。原刀斋握着刀,一步一血印,白色的鞋子已经染红。
还活着的近三十名家将,挡在钱至雍身前。
原刀斋往前进一步,他们便往后退一步。
原先基于人数优势所带来的信心,瞬间便土崩瓦解。
家将们握刀的手都在颤抖,他就像是浴血的杀神,用尸体铺就一条地狱通往人间的道路,正一步一步走过来。
“杀,你们怕什么,杀了他。”
钱至雍的声音在打颤,但是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少主人虽然下了令,但却无人敢动。
身后主屋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们退下吧,他是来找我的。”
声音中透露着说不出的疲惫感,钱青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门前花园,自己是真的老了。
家将们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原刀斋甩了甩刀上血迹,拖着刀便往前。
钱至雍的眼镜瞪得老大,一副恨不能吃他肉寝他皮的模样。
原刀斋没有去管他,眼神如果能杀人的话,那还要手中刀做什么!
略过,略过人,略过事,他心中只有密令,以及押刀司的职守。
穿过人群,正要到太尉钱青面前。
“呸!”
一口浓痰,从原刀斋背后飞过来,落到他袖子上。
钱至雍正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原刀斋停了下来。
他的刀比他先一步转到背后,刀锋从钱至雍的左肩砍入,从右腋穿出,钱至雍只看到一片冷光闪过。等他看清楚原刀斋的脸时,人头连着肩膀已经全部滚到了地下。
钱至雍还没死绝,苟延于世所见最后一副画面:白衣握刀的人和他那双寒气逼人的双眼。
“不要弄脏我的衣服。”
森冷的语调从那人嘴里吐出来。
所有人俱都往后退开了三步,生怕一个不小心那刀锋便会因为哪怕一个小泥点而落到自己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