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和尚渡淮水所用孤舟，只是一个木架子，架子的浮力有限皆赖于捆绑成面的尸体增添浮力。佛渡众生，他却是乘尸舟渡江。邪，真太他妈邪门了。
怀素的模样原刀斋记得很清楚，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隐隐见过两面，不，只见过一面。
在校场和宁长则做比斗的时候，原刀斋隐隐感受到背后辕楼上投射下来的目光，虽然背后无眼可观其人相貌，但气机感应却能感应到这个人，当时那人气息和煦好似一个修行了十世的善人一样。
第一次真正面见，是在交钱青人头之后。原刀斋将钱青人头交给皇帝，出门后在殿外看见了等候召见的怀素。
那一刻的怀素，气息中庸，已然没有了最初见面时的和煦照人，和平常所见的凡夫俗子竟没有多大的区别。
再到这一次见面，怀素已经推到了另一个极限，和第一次气机感应截然相反的极致境界。
这一次的怀素邪，邪到顶点。
原刀斋勾了勾手，三千迦连忙跃上原刀斋后背，勾着原刀斋的脖子紧紧地抱着。
右手不慌不忙地抽出寸光，清冷的刀锋擦着刀鞘发出冷酷的金属声。
怀素咧嘴一笑，一伸右手，喝到：“诶，停住停住，和尚此番来可不是和原先生打架的，就算和尚我有九条命也不敢找原先生的麻烦。”
原刀斋一皱眉，心道：你若不是找我麻烦，干嘛闹出这么大阵仗，平白无故地想要吓死在场的人么？
怀素见原刀斋心防不消，匆匆上前两步，指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尸舟零件，道：“这些都是归真门的门人，他们原本预谋要化妆成水手上这姑娘的船，给你们俩投毒，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不过，他们不小心被我撞破，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原刀斋垂下刀头，他没有把刀送回刀鞘中，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一个细节，寸光出鞘未曾见血他便强迫症一般不愿意把他送回鞘中。
“那你又为何要把他们做成尸舟？”
原刀斋冷冷问道，背上三千迦似乎没有一点儿重量，这小妮子体质竟是轻的极其怪异。
“古有佛者，一苇渡江。怀素无能，最后一艘船被这位小姐给雇走了，我只能自己搭一个舟子了。”
和尚说完，周身气机缓缓转变，浑身似乎蒸腾出一股气浪，远远地带给人丝丝暖意。
只三两句话的时间，怀素的气质竟然从邪恶的极点又转换成了和煦的善衣。这诡吊的转变，这和尚人品恐怕也和他的气质一般，瞬息间翻脸如同翻书。
原刀斋心中有了这么一番定论后，对于怀素的话便全都归类于鬼话了。
可信其实，不可信其意。即是，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你敢有丝毫的邪念动到我身上，老子手里的刀出鞘还未见血呢！
“大和尚，你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用尸体搭舟呢？”
趴在原刀斋背上的三千迦，见怀素已然是和煦可亲的风范，不由得感到亲切起来。
“说来惭愧。”怀素合十默念阿弥陀佛，“万物皆有灵，我既然已经杀了他们，能用他们的尸体驮我过河也算物尽其用，省去了我扼杀其他草木生灵之孽。”
只是物尽其用？可怕的物尽其用！
天空之中，一顶锦绣华丽的圆盖破云而出，原刀斋昂头，手紧握着寸光，随时准备刀出见血。
远看只是一顶圆盖，在半空中发出耀眼的反光，待到近些才看清楚，那是一顶巨大的伞。伞面紫色面料做底，用金色线描出一副炸裂的场景，一个光着身子的人从爆裂的中间跳出来。
伞上坐着四个人，一名穿着道袍的玉冠道长。两位背负长剑的修士，还有一个人趴在伞上，似乎害怕随时会掉下去摔死。
“小和尚，你怎么还在红尘滞留啊！”
伞上，玉冠道长还未落地声音便从空中传过来。
“老不死，你还止步在合虚之境啊！”
“哈哈哈……”长笑之声犹如震雷一般，原刀斋感觉脑袋像是被人用铁棍狠狠地砸了一下，只凭笑声中传出的威势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抵挡的，来人之恐怖可见一斑。
反观怀素，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
原刀斋心中暗道，这和尚必是有大修为的人，自己刚才想要与他搏斗实在不明智。
紫色大伞降到楼船上空，忽然变小化作一道紫光射进玉冠道士眉心。
空中三人缓缓飘落而下，第四人被其中一个年轻人拎在手里。
“西昆仑门下韩甲斐【杨正明】，见过上师。”两位负剑青年朝怀素行礼。
怀素只颔首做回应，玉冠道士看了看原刀斋，道：“小和尚，你杀归真门人想要掩盖这凶手的踪迹，却没料到还漏了一个，这件事儿你办的不漂亮。”
怀素看着三人背后的刘秀，咧嘴笑开了，道：“我佛慈悲，抓九留一，向来是我和尚的法则。事不可做尽，势尽缘分势必早尽，我们有缘，你说是不是罡烈上师！”
罡烈上师便是玉冠道士的道号了。
怀素笑的极为开心，罡烈上师的道号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遐想……
罡烈也是好气度，似乎和怀素相交不错的样子，面对怀素话中挤兑也只一笑置之。
“小和尚，我看你如今的气度，似乎已经度过了红尘死劫，只是为何你的容颜却还是这么苍老呢？”罡烈上师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早就洞穿了怀素所修炼的境界。
怀素可不是吃素的和尚，罡烈的谈话技巧太拙劣了。
妄图用一句揣测的话，就让怀素自揭底牌暴露出自己的修炼境界，完全是在做梦，不要说是怀素这么一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精灵，即便是一个聪慧点的小年轻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暴露自己。
“上师所见即是所得，怀素自十岁剃度，修行五十余年，先师坐化后，再无人指导怀素，上师说我过了红尘死劫，那便一定是过了的。”
怀素的话说的滴水不漏，罡烈怎么样说出来的话，怀素便怎么样用他的话回了他的问题，人老精鬼老灵实在是高明。
罡烈讪笑，继而道：“不日我将赶往法严寺听法，届时介绍小和尚你入佛宗拜个师傅引导你修行。”罡烈说完，怀素双手合十行礼，道：“怀素谢过上师好意。”嘴上虽如此说，但心中却十分不屑。罡烈为人面善心恶，虽言语和善可亲，其行为手段却歹毒绝伦。
绝伦，灭绝人性伦理。
修真界，虽万古传承，始于圣人显化渡人，如今却是形同鬼域。在其中修行之人，每一人都恶鬼缠身，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罡烈瞥了一眼原刀斋，白衣的青年瞪着眼睛凌然不惧。
二人间，境界差距天地之别。
原刀斋凭着一股血性之气才敢与罡烈对持对视，此时此刻燕云锋竟然没有出声提点原刀斋。
原刀斋感觉身体内一股清冷之气逐渐龟缩进了丹田，这股清冷让原刀斋打了一个寒颤，原刀斋回过神来，后背上三千迦正摇着自己的脖子，用呜咽的腔调喊着：“公子，公子，你不要吓我。”
“我没事。”原刀斋拍了拍三千迦搂着自己脖子的手。
刚才是怎么回事？只是和罡烈对视，自己陷入了危险境地？
“好，好根基！”罡烈竟是鼓掌喝彩起来，“能在我噬心瞳术之下这么快醒过来的你是第一人，你是谁？”
“师叔，就是他杀了顾紫川师兄和苏瑶师妹。”
杨正明指着原刀斋对罡烈道，罡烈摇头叹息，也不知是真的惋惜还是装出来的，道：“真是太可惜了。如今这世道，人才最可贵，人人皆在与人斗，得一人才便多一胜算。只可惜啊，还有宗法在上，仇是必须要报的。”
罡烈频频摇头，在众人眼中上一刹那还在摇头的罡烈，忽然射出一道寒光。
“哆！”
一柄长剑深入甲板，落在原刀斋脚前。
韩甲斐背负的长剑，只剩下一个空囊，在场竟是没有一人看清罡烈是如何取剑，又如何把剑投射出去的。这速度，当真骇人！
“你自行了断吧。”
原刀斋没有听错，这是自出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狂妄的话。
原刀斋笑了！
“我的刀出鞘仍未见血，你要我自戮？”
右手中寸光倒转，带起一道白芒在原刀斋身前横扫而过，一个清脆的金铁撞击声在众人耳中停驻。
罡烈背后的韩甲斐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的潮红，似是受了极大的创伤。
原刀斋咧嘴一笑，道：“这就是所谓的修士。”插在甲板上的剑一歪，上半截当啷落地。韩甲斐修炼的飞剑被原刀斋斩断，祭炼的宝物和主人元神相通，气机相连，宝物受损主人元神也会受到一定的伤害，主人受伤严重的程度以注入宝物中元神的多少而论，若是在宝物中注入过多的元神，宝物受损主人受伤便越重。
若是注入元神和本尊元神五五均分，宝物受损主人便有性命之忧。
若是注入元神超过五五之数，便主次颠倒，祭炼的宝物变成本尊，可以通过元神操控人体了，这是炼器当中的事儿，过了这五五之数就成了邪法，乃是妖魔异类的路数。
原刀斋自然不懂，便是修真之士也是最近才听来的新词汇。
“有个性，年轻人，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罡烈上师原本念及船上还有很多普通人，境界气势还有所保留，此时狂妄的原刀斋三言两语便将他激怒，合虚境界再无保留，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势威逼而来，原刀斋的心跳忽然停住了。
罡烈系属于西昆仑修真一派，传自三清之首，修的是混沌无极大道。三清修真派系前期修炼大同小异，境界层次分别为：脱胎、换骨、筑基、蕴神、神照、离体、归真。
通过了这七步境界，才算入了道门，不然只是道门炮灰，来走走过场罢了。
达到归真境界后，便过了红尘死劫。所谓红尘死劫，乃是对于凡人最终归宿死亡的另外一个说法。也就是说，达到归真境界后，便拥有了长久的生命，可以经得起修炼动陬百年的时间磨砺。并非不死，久了境界无法前进，也会随着时间衰老而死。止步于归真境界的修士，因衰老而死的并不少见。
罡烈修的是混沌无极大道，传自三清之首元始天尊。自归真境界后，三清派系各不相同。无极大道后的境界分别是：明神、合魂、通窍、炼虚、合虚、散元、凝神。
这一界的无极大道只传到凝神境界，拥有合虚境界在这一界几乎是等同于神一般的人物。红尘当中，拥有合虚等同境界的人总共也不会超过二十个，更往上境界之人要么是大德，大邪，要么是大隐士，都不会出现在红尘俗事中。
进而便造成了山中无老虎的现状。
合虚境界，已是红尘顶端了。
“上师且慢。”
怀素上前一步，拦住正要出手的罡烈上师。
“小和尚有话说？”罡烈怒目圆瞪，他看起来似乎是彬彬有礼，但千万不要被这假象迷惑。似这种修炼年限以千万年计的人物，即便没有什么耐性也要被时间磨出耐性来。罡烈这一瞪，怀素竟然不为所动，好像合虚境界的威势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罡烈刚才说观怀素气度已经度过了红尘死劫，也就是说若要计算，怀素现在的境界只不过刚过归真境界。
和罡烈之间的差距不啻于巨人与蚂蚁，缘何竟是不怕罡烈之威势？
罡烈纳闷，原刀斋也在纳闷，怀素想干什么？
“上师且慢，和尚我千辛万苦灭了归真门十多口就是为了第一位见到原先生的人，为的是同这位原先生结个善缘。”
怀素低顺着眉头，满脸的慈祥。这一幕看在原刀斋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好笑。怀素和罡烈，一个年迈如枯木，一个青葱似新芽。这两人放到红尘中，说是祖孙也不为过，而今却是祖宗规规矩矩地给孙子作揖行礼，孙子拿捏着一副前辈高尊的势头，你说怪不怪？若是照修真界这般看世俗，红尘中孙子何其多哉！
“因果前缘，怀素先一步到此，便该先了却我与原先生的缘分。上师，如何？”
怀素合十作揖，躬身询问。
“也罢，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罡烈当然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一介凡人得罪了合虚境界修士，在这一界上天入地都逃不脱了。
原刀斋不明其意，怀素直朝自己走来。
“和尚。”原刀斋出声，左手向前一伸止住怀素，道：“不要再往前了，我怕杀意难以控制害了你性命！”
怀素听到，眯着眼笑了笑，道：“先生当真奇怪，难道你背上那人你不怕伤了她性命么？”
背上的三千迦把脑袋躲在原刀斋背后，避过怀素的目光注视。
“她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
两人言谈似有机锋暗藏，罡烈修道弥久，对于人类情感的感知近乎迟钝，完全不明白原刀斋和怀素二人在说什么，不由大怒道：“小和尚，你要结善缘，我便让你结。不要墨迹，让我等久了连你一起送进轮回道。”
怀素回头笑了笑，露出一丝轻狂之态。
“原先生，和尚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一事：批命证道！”
批命证道四字一出，罡烈瞬间打起精神，三两步身化虚影来到原刀斋和怀素身边，场中另外三人韩甲斐、杨正明和刘秀也依次走了过来，众人把原刀斋和怀素围在中间。
“证何道？”
罡烈之所以反应这么积极，就在于证道二字。一道之践行容易，只要按照道法去修行，自然就得道，道之证却不易！证道乃是新道开辟的最后一步，怀素证道便是怀素要开辟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新道路！
“修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