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君亲师,你敬哪一样?
原刀斋跪在大殿,膝盖下的暗金石板隔着衣服传过来冰冷的触觉。
大殿内空无一人,他在等,等大唐至高的天子。
钱青的话让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上不负天下不愧地,所以连死亡也不畏惧,假若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话,我能如此坦荡面对么?原刀斋扪心自问,他想要找到一个信念,一个自己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罔顾生死的信念。
偏殿传来一阵脚步声,年轻人的叫骂声从偏殿一路传进大殿。
原刀斋知道,皇帝来了。
新登基的新皇只有二十岁出头,新人出头正是立威的时候。皇帝身边跟着今日传密令的小太监,从皇帝进入大殿后,原刀斋附着身子跪的更低了。
这十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瞬间让原刀斋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地君亲师,他原刀斋不敬天也不敬地,他敬的是君,是亲,是师……是活生生的情义。
“原刀斋,平身吧。”
皇帝在龙椅上坐定,漫不经心地让原刀斋起身,手里还抓着奏章在看。
小太监懂事地快步走到原刀斋身边,取过黑漆盒子,呈到皇帝面前。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如这般被生生切下的人头,放的这么近却从来没有过,皇帝看了一眼,确定里面是钱青的头,便撇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拿下去。
殿内原刀斋立马又跪了下去,怕是惊扰了圣驾。
“原刀斋,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么?”
原刀斋不明缘由,皇帝此言何意?只把头放的更低,上半身都要贴到石砖上了。
“我已经赐了你平身,你就不用跪。起来吧!”
皇帝声音很大,大的在空旷的殿内一直余音不绝。
原刀斋站了起来,仍旧是低着头,不敢去看龙椅上那个人。
“朕要天下的官都怕我,但不要你怕我,也不要天下百姓怕我。原刀斋,太尉的事情你办的很漂亮!你持皇命行事,在外便如同我亲临,我做你后盾,你不用怕任何人。朕倦了,你退下吧。”
殿下白衣人,行了叩拜礼,便后退着走了出去。
行到宫门口,小太监一路奔跑着赶上原刀斋。
“原先生,等等,原先生。”
太监跑到跟前,便跪地不起,道:“上谕,密令。要原先生趁夜启程,今晚过淮水。”
原刀斋接过竹筒,皱了皱眉头,只想这次为何如此匆忙,需要连夜兼程。
帝王心术他不懂,皇帝要他办的事儿他不用考虑其用意,只要办好就成了,想通这一点,原刀斋无挂无碍地出了宫门。
西城,一座三进的宅院,隐没在市井之内,宅院边就是一条闹市街道。
这是原刀斋的家,里面住着他的妻子女儿和十位奴仆。
看门的老贾见主人回来了,赶忙上前帮主人去拿刀。原刀斋将寸光交到他手中,老贾拿着刀便往内跑,边跑边喊,道:“老爷回来了,晴娘快去准备热水,小梅去叫夫人,小卓叫厨房去准备饭。”
原刀斋的老婆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原刀斋本人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加之先天拥有着的那股冰冷气质,放到人群中绝对是光彩夺目的那一个。他不曾想过自己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成家生孩子。
人活于世,万事都不由己。
若能万事自己做主,那该多无趣。
二楼小窗台,女子披散着头发靠在窗沿,一双明眸含情始终放在进门的原刀斋身上,不曾移开过。她不算美人,最不喜往脸上抹粉涂膏描眉也不肯,五官不够精致,只一双眼睛,澄明透亮,宛如空山新雨后嫩芽叶尖上悬挂着的一枚露珠。
原刀斋感觉很平静,看着妻子眼睛的时候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洗涤。
两人隔空对视着,俱都嘴角浅笑,两心知不与外人道哉。
三个时辰前,升平殿。
百官齐聚,太尉钱青称病不朝。
怀素上师站在皇帝左边,右边站着刘公公。
皇帝招了一下手,刘公公拿着圣旨站到前面,尖细的嗓音极具穿透力。
“皇帝诏曰:新皇登机,威加海内。各诸侯,王室亲眷。凡有子嗣者,皆分封侯爵之位,以彰圣宠。”
这是怀素入朝为小皇帝献的第一策,大唐宗室,封王封侯者甚重,各地诸侯拥兵自重,已经形成裂地而治的事实。小皇帝想要中央集权,削弱地方诸侯。怀素为皇帝献一策,即是借由加封诸侯子嗣,子嗣成候自然需要封地,封地从诸侯领地分出来,以达到削弱诸侯实力的目的。化一强为众弱,破顽石为碎沙!
只这一招,以利益引诱不甘低人一等的庶出子嗣,自然要生出动乱。
老爹辛苦攒下基业,儿子们要分家。
若是齐心协力自然不怕,可有句古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怀素,你做和尚可惜了。”
怀素献策之时,皇帝是这么说的。
大殿下,一个金龙冠中年人出列,他原本就站在所有人前面,这么往前一迈步子,便是升平殿内距离皇帝最近的人了。
“皇上,臣以为,此举不妥。子嗣继承乃是各家臣属的家事,从高祖起便是长子继承,一直到现如今沿用上百年时间不曾改变。忽然变更,恐带来灾祸。”
说话的人虽然低着头,可眼神与话锋却丝毫没有将眼前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一副姜是老的辣,你丫还嫩的很的态度。
“淮南皇叔是什么意思?朕为宗室子弟拔爵,难道不妥?”
小皇帝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反之手段颇为厉害,一句话间将问题轻巧地退回给了淮南王李隆生。
“大不妥!”
李隆生腰杆挺的笔直,声音宏亮。
“哦?那依淮南王叔的意思,又该当如何呢?”
皇帝的语气掌控的很好,不动声色。
“祖宗礼法不可变,不是依我之见,臣为皇上臂膀,乃是下人。皇上当自爱!诸侯都是从高祖时候分封下来的,那都是开国有功之人。爵位世袭罔替,皇上,你分封诸侯子嗣等于瓜分了各地诸侯王爷领地,你要考虑清楚。”
淮南王的话,威胁的意味十足。
“朕已经考虑清楚了,淮南皇叔多虑了。”
二人目光交锋,口中吐出词句一字一顿,已成不可挽回之势。
“你执意如此?”李隆生一步上前,皇帝微闭上眼,点点头。
“好。世人都知你为皇,该当敬你重你听你。”李隆生说着,垫了垫手里的朝牌玉圭,“我也是李家的人,我敬你也重你。可今天,你要我们的地,我不知道是谁为你出的注意。”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双手各持玉圭一头,啪地一声当堂折断了。
“很显然,这个主意坏透了。”
李隆生说完,把手里握着的断圭往地上一抛。
玉石落地,整个大殿都回荡着叮当的脆响。
李隆生转身,当着文武百官以及天子的面,昂首阔步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升平殿。
皇帝显然没有料到他的皇叔会是这个反应,虽然知道李隆生肯定会出头,但没想到会这样的让他下不了台。
帝王,威仪最为重要,可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威仪。
李隆生当朝折断了玉圭,甩手而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你要玩是么?老子不陪你玩!你要来硬的?我在淮水之南等着你!
他的脸已经涨红到极致,怒从心中起,逐渐无法压制,起身一脚将右边的金铸仙鹤踹下了龙台。
然后歇斯底里地咆哮:“逆臣,贼子!”
文武百官俱都胆寒,大殿内余音不绝:逆臣,贼子,贼子,逆臣……无人注意到,皇帝背后怀素嘴角那一抹浅笑,连他自己也是无意识地在笑。
在皇帝于朝堂震怒之时,彼端原刀斋刚刚斩下那称病不朝的太尉钱青的头颅。
原刀斋先沐浴过换了衣服,在阁楼和妻子一起吃饭。
饭桌上女人一边为女儿哺乳,偶尔深情地看着原刀斋,原刀斋是真的饿了,一日未曾进食,但也只是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地吃着,狼吞虎咽这种仓皇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
约有半刻,他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旁备好的白绢擦拭着嘴角。
“嗣音,我要出去一趟。”他说着,向女人张开双手,朝女人怀里的女儿颔了下首。
女人擦了下女儿嘴角溢出的奶水,然后把孩子抱到原刀斋手里,道:“去多久?”
原刀斋接过女儿,慢慢地拍着女儿的背部,道:“快则三五天,慢则三五旬。”
“何时动身?”
“就在今晚。”
“这么急?”嗣音停下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又缩了回来,“我要去帮你准备行囊。”
嗣音正要起身,原刀斋一把拉住妻子,道:“先吃饭,我已经吩咐贾叔帮我准备了。”
她重又取了筷子,吃的很快,原本女人胃口就小,片刻就吃饱了。
原刀斋怀里的宝贝已经吃饱睡着了,他刮了刮女儿的脸蛋,那娃儿一咧嘴,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
“千寻越来越让人宝贝了,我真恨不得天天陪在你们身边。”
嗣音放下筷子和碗,道:“我和女儿在家等你。相公,你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原刀斋看着妻子的眼,眼睛中包含着忧虑,从她那双澄明透亮的眼睛里连感情也都是纯净而透明的。
“我会的。”
原刀斋笑的很开心,他一边拍着千寻,脸上的微笑不曾消失过。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困恼了他今天一整天的烦心事。
钱青可以坦然赴死,因为他有信念:不负天地便不枉此生。原刀斋于大殿回复皇命之时,也在考虑自己的信念,这信念必须支撑自己可以像钱青一样坦然地面对生死。
天地君亲师,原刀斋做的是取人性命的事儿,不问缘由,不问此人好歹,天地自然不在他敬畏的排行里。
君亲师,他曾在大殿中扪心自问,倘若皇帝要自己死,自己会不会甘心?
答案是不!
此刻抱着女儿同妻子围在桌子边吃饭,原刀斋有了答案。
若是皇命要自己杀妻灭子,自己便先灭了那皇命!
这一个假设,心中疑惑顿消。
原刀斋忽然上前,左手勾着妻子的腰身将嗣音抱到怀里,右手抱着原千寻,附在妻子耳边道:“嗣音,我原刀斋发誓,不允许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和千寻。”
用过饭,原刀斋陪着妻子到最后一刻。
躺在床上抱着嗣音,待到她睡稳才起身取了行囊踏上路程。
老贾在府门后已经备好了快马,从都城出发一直往南,奔行一天一夜星夜兼程即到淮水。
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入夜,原刀斋在午夜时达到凌云渡。
从凌云渡搭船过了淮水,便是淮南王的封地了。
淮南是鱼米重地,商贾聚集,凌云渡往来人等杂乱,什么人都有。有过江的豪客,也有避难的囚徒,更有只想顺手牵羊一把的宵小。
原刀斋一走进凌云渡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虽是星夜兼程,但依旧白衣如雪不染纤尘。
“嘿,好俊的哥儿。”
一位虬髯客,满脸长毫,拍着桌子大声地赞叹。此举将所有人的目光带了过去,众人在心中称是。
原刀斋没工夫理这些,小二勤快地上前问询吃住事宜。
要了一碗清水和一间房便无他求。
虬髯客离了桌子,往原刀斋这边走过来,他竟是十分自觉就在原刀斋身边坐了下来。
“小哥,我看你有非凡之姿,我这人喜欢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我叫铁力山,是渤海人氏,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铁力山,好名字。他站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座黑铁塔一般,倒是人如其名。
“我姓顾,名子宁。”
原刀斋的夫人叫:顾嗣音,子宁和嗣音都取自诗经中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原刀斋出门在外用的都是这个名字。
“子宁兄,也是要去淮南?”
铁力山憨笑着问。
“嗯。”原刀斋喝了口水,他朋友很少,也不懂如何与人交朋友,言辞也少,倒不是不敬,只是天生如此。
铁力山大力地拍了一下手掌,道:“真好,我也是去淮南,正好是同路。这淮南富得流油,你我二人去淮南可以一起闯一番事业出来!”
原刀斋皱了皱眉,此人在不清楚自己底细的情况下,便要同自己一起开创事业,如此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了。
“听说最近淮南王在京城和小皇帝闹翻了,全天下都知道淮南已自成一国,徭役赋税比之其他各诸侯领地都要轻很多,大家都愿意去淮南过活。若是天下由淮南王来治理,说不定百姓的日子会更好过一点。”
铁力山说着叹了一口气,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原刀斋听到他说这句话,才正眼看了他一下,没想到看起来粗鲁的大汉,也有这般的情怀。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十三穿着黑衣的人走了进来,行走间隐隐可听到有铁器磨蹭的细微声响。
想来这群人身上都是带着不少武器的。
铁力山粗看了下这群人,最后将眼光定在领头之人身上。
那人腰间挎着一柄长剑,手里还提着一个狭长的木匣。此人相貌英武,剑眉入鬓,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果决的气度。
“看他的行走步伐,像是南方归真门的人。归真门有一项踏云步,修习纯熟后落地无声,据说最高境界可以踏雪无痕。我看那领头的是条好汉!”
铁力山表现自己见多识广,转过头正要问:子宁兄你觉的如何?
却发现原刀斋已经走到了楼梯上,正一步步往楼上而去。
不由摇头,悠悠道:“话不投机啊!”
房间内,原刀斋要了一两清油,解开刀囊,用白绸蘸着清油擦拭着寸光的刀刃,
那穿着黑衣的十三人一路跟着他从京城到凌云渡,确是归真门的人。原刀斋是趁夜赶路,行踪隐秘,定是有人事先得到了消息,不然不至于被人摸准了行程。
床。
寸光放在右手边触手可及之处,原刀斋盘腿在床上打坐。
他要等!
外面夜色缓缓变淡,直到鸡鸣响过三道,那十三位归真门的人依旧没有动手。
原刀斋睁开眼,将寸光收回刀囊之中。
东方已经泛白,江岸边,船家正在做早饭。原刀斋在凌云渡要了一碗水,解开行囊里面还有妻子做好的腌制好的牛肉,就着水吃了一块,便上了船,等船开过江。
铁力山眼尖,跟在原刀斋身后钻进了船内。
船舱内,原刀斋依旧盘腿坐着,寸光摆在右手边的甲板上。
铁力山在原刀斋右边坐下,看着他的刀,道:“子宁兄,你这把刀真是好,三尺三寸刀刃加你的臂长,刚好能护全了你周身上下,若是我用,起码得有四尺长才够。”
铁力山说着话,手已经伸向了原刀斋的刀。
外面响起脚步声,声音杂而不乱。
原刀斋手按刀柄,却是先铁力山一步将手搭在了刀山。
“铁兄,你还是乘下一趟船过江吧。”
“子宁兄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铁某?”铁力山拧着眉,疑惑不解地看着原刀斋。
门被推开,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他是怕杀红了眼,到时候连你也一起错杀了。”
那人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正是原刀斋始终无法在听觉上侦查到的那一位!
“禁宫押刀司代皇命如天子亲临,杀人无算,不需负担任何责任。太尉钱青病殁,正是你所为,我说的对不对?原刀斋,原先生!”
那人边走边说,说到最后,已经站到原刀斋面前。
船舱外,艄公吹响了号子。
“开船咯,起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