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陌整个暑假里都是呆在景村的,这里远离沙市,远离尘嚣,有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有轻柔的晚风和西天的彩霞,有高大的白杨和青色的石板路,有清脆的蝉鸣和低沉的蛙声,有无边的芦苇和白色的水鸟……可以坐在客厅里看碟,可以整天躺在床上不起来,可以躺在七叔的小木船里任其漂流,可以拿着一本杂志在阳台上安静的阅读,也可以沐浴在夕阳里坐在阳台上的小圆桌上写字。
很慵懒,很惬意的时光,但当夜幕降下来之后,莫名的孤独就会从心里的某个角落升起,逐渐蚕食身体内在白昼里积攒的欢乐,然后沈陌仰望着天上的星辰,对着那条璀璨的银河静静发呆。会想起父母,会想起往事,黑夜似乎永远都是甩不脱的梦魇,把自己往悲伤的深渊里拽。原来自己已经一个人了,那两张慈爱的面孔已离自己远去,想到这里,他整颗心被黑夜濡湿的比河水还要冰凉。于是沈陌把膝盖紧紧抱在怀里,也许这样可以稍微温暖一点儿。
沈陌会想舅舅和舅妈,那是唯一的亲人;会想蒋瑶,那个总是给自己带来微笑,带来阳光的像天使一样的女孩;也会想白桐和蓝紫,与他们在一起永远会感觉到踏实和心安……再也没有别人了吧,这个世界里好像爱他关心他的人就这么多了,一只手都可以数的过来,有点可笑,自己的世界原来这么荒凉,但似乎也不需要什么人了,有他们在,一切还好。
有时候沈陌会突然跑到院子里淋雨,有时候也会在雨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只有在雨里,别人才不会看到你流的眼泪,听到你哭的声音。”沈陌曾经在文章里写过这样的句子,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它的践行者。
舅妈每周都会来看沈陌,给他带些零食和生活必需品,蒋瑶、白桐和蓝紫也会隔三差五的来陪他,和他们在一起,沈陌才能暂时忘掉悲伤,才会说很多笑话,脸上才会浮现出可亲的笑容。那天,四个人在房间里唱歌,听白桐和蓝紫在阳台上弹吉他,去水湾里划船,那晚四个人的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蛋糕,整个屋子都充溢着奶油的气息,那天四个人还爬上了房顶,看天上的星星和田野里的萤火,然后在房顶放烟花,只是可惜等到半夜也没等到流星。那天,是蓝紫十六岁的生日。
骄阳把悬铃木的叶子映的金灿灿的,在一点点儿微风的拂动下粼粼发光。还是回来了,目不暇接的高楼和摩肩接踵的行人,和井村相比,只是距离几十公里,却完全是两个世界。沈陌站在蓝山中学的门前,看着眼前这些高一的学弟学妹们欢呼雀跃的样子,想着他们可能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样,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树的学校,有好多好多都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青春洋溢的笑容,再摸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沈陌突然觉得自己比他们老了好多,才仅仅一年而已。去年,读高一,是学弟,今年,读高二,已经是学长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沈陌不想去回忆了,深怕一旦走进回忆,就再也走不出来。
无论外面温度有多高,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总会觉得很凉爽,阳光从密密麻麻的叶缝中筛落下来,在人脸上,衣服上,鞋子上,地上总会投下那些明暗相间的光斑,能感觉到温度,却难以捕捉。
还是同样的教室,但很多同学的面孔都看不到了,又有很多新面孔走进来,分文理科了,现在的高二一班全是理科生,在这些新面孔中,沈陌突然觉得内心划过一丝温暖,是蓝紫,她整整为中考的失利懊恼了一年,这一年的记忆里放佛她一直都是趴在桌上学习,即使是体育课也拿着书,她好像一直都这样,上体育课的时候从来不跑步,不参加集体活动,永远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或者做着别的什么。而现在自己和她,还有白桐将一起度过剩下的两年高中时光,要是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好!
高二的课业显得空前的繁重,虽然科目少了,但是作业和测验却让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物理竞赛,化学竞赛之类简直多的要把人埋掉,空气里有种叫做高考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弥漫了整间教室,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贴着一张很大“今天距离高考还有XXX天”的卡片,每天值日生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昨天的数字擦掉,然后减去一,用红色的粉笔把结果重新写上去,白桐有时候看着那张卡片会说班主任是个变态,从六百多天就开始倒计时,简直是个神经病!“没压力,怎么会有动力!在你们上课打盹的时候,在你们交头接耳,插科打诨的时候,在你们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把头朝后面,看看那块牌子。想一想那上面又少了一天,而你离自己的梦想是近了一天还是远了一天,你们得心里有数,前途是自己的,未来也是自己的,高考可是决定你们一生的头等大事,艰苦奋斗这两年,以后幸福一辈子!”班主任通知要挂牌子的时候如是说道。
白桐还是和沈陌坐同桌,而蓝紫则坐在他们的左后方,正好能看到沈陌的侧脸,蓝紫喜欢沈陌的侧脸,因为可以看见高高的鼻梁,凸起的喉结,还有眼角微微流露出来的一丝忧伤,那些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格外的温柔。有时候蓝紫会趴在桌子上,把脑袋斜成四十五度的倾角,安静的看着沈陌发呆,以至于有一次被老师点到要回答问题时,愣愣的站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紫依然骑单车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不过现在每天她都会在骑单车的时候哼起歌儿,那些歌声与欢笑在悬铃木的叶子间回荡,汇成一首美妙的旋律在蓝紫的耳畔萦绕,然后流入五脏六腑,血液的流速加快,温度开始升高,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在体内翻腾着,燃烧着。终于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以和他一起读英语,和他一起背单词,可以看见他和白桐在一起打闹,可以看见他做作业时专注的眼神……这些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过去,能回到过去,真好!
小山坡上的那颗枫树明显比去年长高了一些,繁茂了一些,在坡顶围成一圈并不规则的圆形绿荫,沈陌还是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和蒋瑶躺在坡上晒太阳,闭着眼睛塞上耳塞听歌,或者从蒋瑶的手里拿过一本文学杂志来读。在自己班里,这种书是被禁止带到教室的,如果被发现,班主任会义正词严的批评你,说你在浪费自己的青春,连蓝紫都觉得班主任不可理喻,非要把教室搞得像人间地狱一样。“一切为了高考,一切为了你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总是这些陈词滥调,道理说一遍就行,说两遍就记在心里了,说三遍就开始烦,现在才高二就这样,等到高三不得像个赶不走的蚊子一天到晚站在你面前啰哩啰嗦的,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把孙悟空说得想一棒打死他,把两个牛精能说到自杀,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白桐还是个虎背熊腰,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月底考核的时候成绩落下来一大截也好像丝毫不关他的事。沈陌看不下去的时候会撕他的耳朵,可醒来之后还不到十分钟,那个胖乎乎的脑袋就又倒下去,以前只是冬眠,现在连秋天也开始“眠”了,老师问他色盲症是常染色体遗传还是性染色体遗传,是显性遗传还是隐性遗传,他只是在下面猛摇沈陌的胳膊。
沈陌一度认为其实他很刻苦,因为晚上他比自己还睡得晚,有时候一觉醒来还能看见他躲在被子里看书。直到某一次,沈陌忍不住拉开他的被子,那一本几公分厚的书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经济法》,看得沈陌一下子懵在那里,本来还以为他在温习当天的功课。
那晚白桐没有嘻嘻哈哈,拉着沈陌坐在床边,表情比升国旗时还要严肃地问他:“小陌,你长大想做什么?”
长大?做什么?沈陌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可父亲说以后他要接管沈氏集团,因为自己已经继承了父亲在公司的全部股权,“还不知道,很可能接管公司。”
“那你应该读管理的。”
“上大学再说吧,要是选文科,你知道我最讨厌地理的,我记不住那些洋流和高气压低气压的。你呢,想干什么?”
白桐晃了晃手里的书,“我想当个大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