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月花一旦确定丁小丽是打算逃跑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要到哪里去?想出去做女流氓吗?除非老娘死了,你别想出这个家门!”
何老六也衣冠不整地从屋里出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呀。再急也不能自己跑啊。”
汪月花提起丁小丽的小提箱走进自己的屋子,同时嘱咐何老六:“给我看着她点。”
丁小丽绝望地靠在门边,但眼中透射着倔强。
陈晨等同学在由宿舍区通往教学区的防空洞门口正与一个带红袖章的校工争执着。
陈晨理直气壮地:“有近路为什么要锁着门不让我们走?非要我们天天从山坡上绕?”
校工脸红脖子粗的护着大铁锁:“这是战备设施,要准备打仗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你们懂不懂?”
对这明显过时的语言,大学生们抱以一阵哄笑。
陈晨继续有理有节地交涉:“那为什么老师上下班的时候能走这条近路,我们就不行呢?”
校工:“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
正说着,有人喊了一声:“马老师来了!”
马奇夹着课本出来,学生连忙上前七嘴把舌地诉说。
马奇摆了摆手,转向校工:“学生们的意见是对的,深挖洞的时代过去了,学生和老师都不该再走弯路了。”
校工工望着马奇胸前的红校徽,不太情愿地打开了铁锁。
马奇带头走进长长的通道,洞壁上还依稀可见文革时留下的标语痕迹。
学生们也跟了进来,马奇和年轻学子的脚步一起在洞内回响。
马奇走出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陈晨等同学欢呼着从他身后跑出,突然,他的眼里又恢复了常见的忧郁,向系办公室走去。
马奇当然无从想象丁小丽的处境,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更重要的事是什么呢?现实让自视甚高的他沮丧,他弄不清楚为什么那位被学生哄下讲坛的老同学居然做了系里的副书记,而才高八斗的他却只能日复一日地上课下课。
系副书记王发易和几个老师正在聊天,看见马奇进来一边泡茶一边习惯性地调侃起马奇来:“哟!我们未来的大历史学家马克思马老师来了。听说你最近很忙呵,不是埋头啃书本,就是去老区考察,应该有许多高见吧?”。
“我能有什么高见?”马奇略带讥讽,也有点自嘲地翻看着信件。
“老区怎么样?对恢复高考有什么反应?”王发易颇有首长派头地点上一支香烟问。
“当然是热烈拥护了!进大学必须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像我们那样靠多担几担牛粪,巴结个公社书记就上大学的现象必须废止,这是我老早就说过的!”马奇看不惯王发易那种压根不是一个官却有点官模官样的说话腔调。
“我们的马克思的确是有先见之明了!不过,我以前好像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呀!”王发易接着调侃道,在场的其他的几名教师迎合着发出轻微的笑声。
马奇随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粉笔灰,不屑一顾地走出办公室。
马奇高蹈独行,又有几分孤寂的背影。
真理总与马奇无关,而奇谈怪论,标新立异差不多才是他的别名。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比《红楼梦》里那块准备补天,又被无端忽视,抛弃在青埂峰下的顽石还要寂寞、悲伤。
望着马奇的背影,王发易掐灭了烟。
几个老师纷纷议论起来:“准是又跑到资料室小谭那去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其实他离婚有好几年了!”
“什么?离婚?”
“他这样的人离婚有什么奇怪的?哪个女人愿意跟他倒奇怪了。”资料员小谭正在埋头靠近一台当年非常时兴的四喇叭录音机,陶醉地偷听邓丽君的情歌。一声门响,小谭连忙关掉音量开关。
马奇进来,随身坐在了桌子上:“又在听黄色歌曲?”
“什么黄色歌曲,你别动!”
“谁唱的?”马奇还是要听。
“邓丽君!”小谭又悄悄放大了点音量,同时跟着哼唱起来。
“这还不是靡靡之音!晚上有空吗?”马奇随意地听着歌曲,问得三心二意。
小谭回以似媚非媚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马奇:“今天好像没你的课吧?”
“不是王克先生的老婆要生孩子吗?我这种人学问没有,空闲不少,随叫随到。哎,今晚你到底有空没空?”
小谭看看四周,答非所问:“哎,下来好吗?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马奇依然坐在桌上,还更夸张地翘上一只腿:“什么样子?你以为他们谁不知道我已经离婚了?是,离婚的男人,怎么样?比那些搂着自己的老婆,想着别的女人还不敢说的假正经强。”
“嘘——你小声点好不好。”电话铃响。
小谭又关低了音量,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喂——找谁?”小谭看了马奇一眼:“找你的,怎么转到这来了?”
马奇也有些惊讶:“我的电话?”
小谭撇撇嘴:“女的。”
马奇将信将疑地接过当听筒:“我是马奇,哪位?谁?”马奇突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对着电话问:“是你?真的是你吗?”
小谭对马奇轻薄的热情不屑一顾、又要吃醋:“又勾上了哪一位,校内的还是校外的?”
马奇捂住话筒,狠狠地瞪了小谭一眼,再对电话里的丁小丽说话:“哎呀,真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巧,今天我本来没有课,是不会到系里来的。你来省城了?哦,对对对,我说过的,当然可以来找我,你看这样吧,我今天还有点事,你就先忙你自己的吧。明天,明天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吃顿饭,只是不一定有你们家饭店的味道好呀!明天,好么——”
丁小丽一听马奇说明天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强忍泪水,说了一声:“好。”就放下了话筒。
小老板过来收钱。
“几多钱?”丁小丽问。
“三毛!”
丁小丽小心翼翼地付了钱,走出小卖部,抱着一只小箱子,茫然地望着身边的人流和车流,竟无法前行,就势蹲在了路边。
在丁贵琴的帮助下,丁小丽总算逃到了省城,可等到她两脚一落上繁华都市的街道,立即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长在路边的小草。马奇留给她的纸条这会儿也忽然轻如鸿毛。本来,极端的自卑让她不敢想象怎么样去寻找这纸条的主人。可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这张“护身符”是她唯一的拥有。
丁小丽一个人蹲在街边越想越伤心,悲从中来。
马奇慢慢放下电话,有点怅然若失。
“干吗约人家明天呀?今天不是很好吗?”小谭讥笑道。
“你说什么呀?人家是从农村来的小孩!”马奇说得一脸正直。
“小孩?我看不像啊!农村来的?好哇,你不是喜欢纯朴的女孩吗?”
“你真堕落!”
小谭就是不愿听到堕落二字:“好啊,我堕落,今晚你去找纯朴的吧!”
“别!怎么?不能说你呀?”
“今晚我没空。”
“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空了呢?”
“凭什么你一有空我就得有空?今天心情不好行吧?”
小谭看来是心情不好了,掉头不再搭理马奇,毫无顾忌地开大了录音机的音量,邓丽君的歌声弥漫开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马奇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出了校门。
丁小丽说不喜欢《红楼梦》,说它太伤心时的样子……听他讲书时那双焦渴和留恋的眼神……丁小丽被拖出学校时的绝望……
马奇慢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着,设想着恰好就遇到了那个说《红楼梦》伤心的女孩。转着转着这种设想渐渐变成了一种希望,希望能在这沉闷的环境里呼吸到一种清新的山风。马奇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目的地——长途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