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晴足足等了一天,陈化鹏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上班时间一到,她就拨通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先给她传个《项目申请书》范本,让她看看,然后把不规范的改过来。
向雨晴拿到范本,和自己从前手里的并无两样,而且当初也是按那个做的,不知道陈是想找个台阶,还是……她只好假装先看着,打算两天后再联系陈。
就在这个时候,向雨晴的表姐给她安排个任务,让她在网上和她的学生聊聊,学生有些想不开,需要一个能让他崇拜的人开导开导。向雨晴简单了解了情况,该学生,男,高二,因在网上屡次攻击别人服务器,也就是传说中的黑客,再加上校内抢劫,判了两年,考虑年纪太小,缓两年,现已被学校开除。表姐想让向雨晴给他指指路,这孩子从此不能再上学了,但不能什么也不做,会堕落,得给他找点事,可这种聪明孩子,一般听不了劝,除非他从心底服你。在表姐心里,向雨晴就是那种可以让人发自内心佩服的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孩子。因为向雨晴上学那会,也是个比较能混的人,但因为成绩好,才没被打入坏学生的行列。
正好这几天项目这边有空挡,向雨晴就和那孩子聊了起来。那孩子称她为老师。
“老师,你是做什么的?”
“软件开发。和你黑别人的技术比起来,我这就小儿科了。”
“老师,你用C吗?”
“用的很少,它主要是对底层开发的,控制上用的多些,现在互联网应用都以表层为主,开发速度快,但执行效率和C比起来要差些。不过现在的硬件处理速度,已经完全可以忽略这种软件效率上的差异了。”
“老师,我不太懂,你说我现在应该学点啥。”
“等等,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黑人家服务器的。”向雨晴知道,要让他们先获得对自己的认可,是打开心门的第一关。
“其实挺简单的,我用端口扫描软件,对一些主机进行搜索,然后看它有哪些端口开着,通过命令连到服务器上,就可以想干啥干啥了。”
“不简单,啥时候教教我。”
“老师,你一看就能会,这个不难。对了,老师,你用空间吗?你要用,我就给你随便在网络上找台服务器,给你个账号,想要多大都行。”
“小鬼,你老师我每天守着个几十台服务器的机房,你要用空间,我随便给你开点。”
“老师,我手上有熊猫烧香的源代码,你要不要,我看不懂。”
“太老了吧,你想看懂吗?你要对这个感兴趣,可以学学程序。”
向雨晴一直在心里想,要把他引到哪条路上呢?他适合干嘛呢?凭他现在的文化课知识,很多需要复杂逻辑的都不行,而且从表姐那也知道,他不可能在回到学校,那么想获得一些基础知识也不太可能。她太了解这种孩子了,干什么都是一时兴趣,枯燥无味的基础知识短期内看不到应用效果,是他们极其反感的,必须得用能立竿见影的东西激发他们的热情,引导他一步步走下去。如此看来,程序开发不适合,倒是表层应用可以,比如网页制作、动画、平面……
“好学吗?我一点都看不懂,我英文不好。”
“关键是看你有没有兴趣。”
“老师,我想学一个以后能吃饭的技术,我爸天天骂我,说看我以后指啥吃饭。”
向雨晴有些欣慰,不是因为他爸的责骂,而是面对这种情况,他没有破罐子破摔,还在主动寻找出路,看来有药可救。
“对动画、平面设计感兴趣吗?这个现在国内有几百万的人才缺口,好就业,入门的门槛还低,对文化课要求也不高,好多软件都是汉化的,英文也可以忽略,只要你自己肯学,绝对没有问题。”
“老师,你觉得我能行吗?我高中都没毕业。”
“这个和黑别人服务器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一个高中没毕业,就吓着你了。”
“不是,老师,我不是怕,我就是担心。”
“狡辩,担心和怕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心里没底。”
“是。”
“我觉得挺适合你,但要看你自己有没有兴趣,可能会是一辈子从事的职业,要是不喜欢,会坚持不到最后。好好考虑下。”
“老师,只要和计算机有关的,我都有兴趣。”
“你可以先报个班学学,松江这样的培训班有的是,好好选选,很多都是骗人的。”
“恩,我先研究研究,有问题再问你。老师,你天天都上网吗?”
“除了睡觉都在网上。”
“太好了,那我就能找着你了。”
向雨晴看看表,在键盘上敲着:
“睡觉去吧,不早了,明天再聊。”
“好,老师,88。”
“88。”
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雨晴伸了个懒腰,对于这个孩子,她没有悬念,引他到正路,很容易,他主观是想往正路走的,不是想象中的偏执、倔强孩子。只是可能在他的认知里,并没有把他所做的事当成是恶事,也许仅仅是因为好玩,因为逞强,毕竟别人做不到的自己做到了,是种骄傲。尤其在他们这个年纪,常常需要满足心理上的强大,作为一种精神的荣耀,以显示自己的成长,只是这种成长,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向雨晴当年,也做过帮派的老大,现在想起来,完全是由于港片的影响。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向雨晴家是同龄人中最早有录像机的,她清楚的记得,Panasonic的,那时候正版录像带180元一盘,简直是天价,可能一个月的工资也就那么多,甚至还没有那多呢。而盗版的10块20块的,但倒带的时候,很伤磁头,家里当时还专门为了倒带买了个赛车模样的倒带机。在向雨晴小的时候,电视不是24小时的,晚上经常就会看到那种好像圆形的格子图像,预示着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这时候就可以自己在家看录像了,但即便有电视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少好看的节目,后来,干脆吃完晚饭就直接看录像。只是带子却显得格外贫乏,那时候,没有租带子的地方,只能有录像机的人家自己互相串着看,但仍显资源不足,因为经常会手中的带子都看过了,只好重播。隐约中,她还记得当时看的是什么楚留香,兰花传奇,各种霸王花,各种赌神,也是在那时候,她萌发了想当特警的念头,要不是高考多打了几分,还真就差一点圆了她小时候的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的整个生活被港片充斥着,一直连续很多年,导致在高中阶段,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帮派,六个兄弟,至今他们对她依然以老大相称,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了。
当初为了庆祝帮派的成立,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第一次喝了酒,向雨晴是第一次,那些男生一定不是。他们是中午喝的,结果下午回学校上课,还迟到了,那节是物理课,他们敲门的时候,物理老师正讲到兴致处,便点头示意他们进去,结果,他们经过之处,瞬间弥漫一片酒气,导致老师中断正在讲的内容,转而讲了下酒精的成分。但因他们这几个人在班里,成绩都是前几名,老师也就没有大动肝火,成绩简直就是好学生做坏事的防弹衣,太管用了。
在向雨晴他们的带动下,整个学校有一阵帮派盛行,各个年级各个班级都纷纷效仿,就一个称呼大家都觉得很江湖,连他们班级内部都出现了三四个不同派别,各领一伙人,经常一起吃喝。什么南方吴老大,北方向老大,什么一山不能容二虎,有一次差点没挑起战火。现在想想,真是滑稽。最后,终于惹怒了学校政教处,导致全校开大会说这事,为此,向雨晴还公开在班级做过检讨呢,随后,组织也就由地上转为了地下,却一直在秘密活动中。
而这个老大也不是白叫的,兄弟有难的时候,你是要出头的。记得一次在台球厅,谁能想到一个班级的学委兼团支书,中考时,以最高分进入该班级的优等生,竟然经常出入台球厅,而且还惹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事,要不是那层防弹衣,说不定就退学了,若是赶上严打,搞不好还要承担刑事责任。
那天,在台球厅,他们老四因为和人争台子吵了两句,被向雨晴拉开了,结果老四虽然让了台子,却骂了对方,双方就厮打起来,向雨晴一看自己人挨了欺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随手抓起个台球杆就向对方的背部打去,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大力气,还是那个台球杆本身就有残疾,结果也就三五下,竟然把杆打折了。这一打不要紧,向雨晴陪了店主500元,还从此恶名大振,导致整个高中阶段,再没有人敢惹她,却也因此差点要了老四的命。当时杆折了,也就被店主的人拉开了,可谁知事后,对方竟然找了几个小社会,拿着砍西瓜的片刀在一个中午,把老四头上、脸上、身上砍了二十几处。边砍老四边跑,拦个车就自己逃到医院,进了门,告诉大夫,我家里有的是钱,你先给我处置,并随手把自己的表摘下来,先压在那。急诊的大夫,以为只是小青年斗殴,就按外伤简单包扎处理了,但很快,老四就昏迷了,口吐白沫,大夫一看不好,马上进行各种检查。向雨晴他们也在这个时候都赶到了医院,还有老四的父母,结果让大家震惊,向雨晴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颅内大面积出血,需要立刻开颅。在向雨晴的家乡,那时候开颅的成功率非常低,几乎开一个交代一个,但转到别的地方,又来不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手术从下午2点一直进行到晚上8点多,他们班的同学,还有其他班的,很多人,都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当手术室的门打开的瞬间,原本杂乱无章满走廊的人群迅速将走廊中间闪开一条通路,当手术车经过后,人流又快速的合在一起。之后,向雨晴让大家都各回各家,说有消息再通知大家,她则整晚陪在医院,不停的祈祷老四能活下来,否则,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老四的父母以为向雨晴很仗义,多次劝她回去,以至于后来竟然怀疑她是老四的女朋友,向雨晴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真相,那时候,她的心情,没法形容,内疚、后悔、自责、无助,似乎所有的词,都不足以表达她的复杂和纠结。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想起来的时候,她依然觉得亏欠老四,也依然后悔不已,更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都尽量克制自己,无动于衷。她有时竟然怀疑,自己到底是冷静?冷淡?还是冷漠?虽然本能上也会冲动,但最终都被自己镇压了,也让她的人生从此错失了很多体会,也许也少了很多感动。
后来,好在老四活过来了,她稍微安心一点,但随后又出现了眼球淤血,再然后,高烧不退,总之,反反复复,让向雨晴的心放下了又提起来,再放下再提起来,很多次,最终终于出院了。
老四休学了。
第二年开学,重新回到学校,在向雨晴的下一届,只读了一个学期,参加一次考试,考了全班第二,比在向雨晴他们班时的成绩还要好。他当时的目的,就是想检验下开颅后是否影响了自己的智力。
再度休学,去上海做了整容手术,因为脸上留了很多疤。
再后来,又回到学校,上了大学,工作,结婚,一切顺利吧,一直和向雨晴保持着联系。曾经也希望过向雨晴能成为他的妻,等了她7年,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段经历,和今天这个孩子比起来,向雨晴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把握说服他,她能理解他的任何想法,甚至比他自己理解的还要透彻。
“老师,老师,你在吗?”
他又在QQ上呼唤她了。
“在。”
“老师,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咋了?”
“你说我的那些朋友,我拿他们当朋友,可他们……哎!”
“让你失望了?”
“昨天是我生日,我们平时生日都是一起过的,我们一起吃了饭,之后又去唱歌,都是我花的钱,他们不感激,还好像不愿意去似的。我拿他们当兄弟,他们却觉得像应该的一样,而且我觉得他们好像对我不像从前了。”
“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你和你的兄弟们平时都干些什么?”
“一起玩啊,经常在一起就是兄弟呗。”
“在一起玩的是伙伴;兄弟,是手心和手背。在你困难时,可以牺牲自己来保全你的,那才是兄弟。如果,你当他是兄弟,就不会在意他对你的态度;如果他当你是兄弟,就会考虑你的感受。不要想着,用吃喝玩乐,去维系兄弟间的感情,靠这种关系维系的,是朋友,还不是真正的心灵上的朋友,仅仅是行为上的,因为行为彼此需要,才在一起,当这个需要的链子断了,朋友也就解体了。”
“可我们从前一直在一起玩,现在怎么感觉远了呢?”
“能在一起,靠的是某种共性的东西相吸,但那种共性的东西,是随时改变的,当你们不再具备相吸的东西,自然就各奔东西了。人一辈子会遇到无数的人,不是从开始遇见,就一直在一起,期间会走一些,再来一些,这些都是朋友。而那些可以走进彼此心灵,让你们看不到自己,彼此成为了一个整体的人,才是兄弟。这种关系不需要维系,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给予或者索取,就像你会自己请自己吃喝玩乐吗?但你会考虑自己是不是快乐。”
“恩,老师,我知道,他们有的其实没把我当朋友,就是在一起玩的时候,不用他们拿钱,他们就占我便宜。”
“别把义气当感情,别拿玩伴当兄弟,别让行为迷惑心灵,你就会舒服很多。想开了,自然就不计较了。”
“老师,我舒服多了,没事了。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再找你。”
向雨晴觉得,这个孩子其实是很单纯的,就像他的那些同龄人,不过是有些青春期的江湖义气,想以此来告诉自己,也告诉身边的人,他们长大了,他们有了大人一样的行为,抽烟,喝酒,喜欢穿成熟的衣服,说成熟的话,喜欢替别人强出头,喜欢吸引别人的注意,更喜欢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感受,为的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幼稚。可很多老师和家长,却因为他们表面的行为而对其进行本质的定位,把他们完全对立起来,试图浇灭他们渴望成长,渴望与众不同,渴望立起来的火焰,但他们不知道,这种对立,反而会让他们像弹簧一样,越压越强。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认同和理解,你要在生活中,给他们更多担当的机会,让他们去承担责任,去经历风雨,去磨练心智,去真正的成长。
之后,这个孩子一直和向雨晴保持着联系,常会问些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让向雨晴对心理咨询有了一点小兴趣,冒出了考心理咨询师,开心理诊所的念头。只是这种念头,被接下来的工作全部吞没了,毕竟,她得先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