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凌渝港虽然半昏半醒,但也依稀听清楚了医生所说的话。他自己问自己:“你就真的那么无用吗?总是生病拖累家人,到底是不是好孩子?”但他已经不敢多想了,每次想些伤心的事情,头就会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他只好睡觉,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在舞池里驰骋,才会释放自己的青春光彩。
他就这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曾凌紫荆和夏磊当天也来探望了他。他竖着耳朵,默默地倾听着妹妹的哭号:“哥,你怎么那么自私,总是一个人承担痛苦?你说话呀——你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舞伴,陪我一起跳舞。我不愿意你是这么冷漠无情的人,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愿意好不好?我知道,这段日子对你的爱太少了,但你从来不说话,你一直在欺骗自己,我希望你能醒过来,亲口告诉我你祝福我,祝福我和夏磊!”
夏磊看看曾凌紫荆,连忙用手擦去她的泪水,又对躺在床上的曾凌渝港说:“我知道我的出现,让你这个当哥哥的感到压抑,你觉得自己不能给妹妹太多的爱,所以就那么仇视我。虽然你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我知道你的心里很痛苦,下学期,你妹妹就要毕业了,我不会再来打扰她的,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她!”
“哥,你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是不是很怕呀?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直到你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曾凌紫荆握住她哥哥的手,握得紧紧的,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的脉搏。
曾凌渝港缓缓睁开眼,眼泪隐藏不住了,从两颊滑落下来。他也用力握住妹妹的手,轻轻地说道:“我们永远都是兄妹呀。”说完,他又转向夏磊,说道:“谢谢你对我妹妹那么好。我从来都没有仇视你,没有,从来都没有,相信我,我会照顾好她的!”
恰巧这时父亲走了进来,看见曾凌渝港醒了,就连忙劝慰:“渝港呀,千万别激动。快点躺好了,免得又挤碰到了脑瘤。你快点休息吧,明天早上十点的手术,可得有心理准备,千万别怕痛,这可都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
“放心吧,爸。你们都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曾凌渝港目送着父亲出去,又转身对夏磊说:“你们俩也快走吧。这医院可不是好地方,快去走走吧!”
“那怎么行,哥,我必须陪在你的身边,家里的人一个也没有,你一人会孤独的。”曾凌紫荆倔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走吧紫荆,走吧,紫荆,这是你哥哥的意愿,就照他的去做吧。别再伤害他了,别那么固执了!”夏磊恳求地说道。
曾凌紫荆也动了心,跟着夏磊走了出来。但她一直回头看着哥哥,曾凌渝港也半睁着眼睛注视着她,直到她离开了病房,消失在转角处,曾凌渝港才又重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的贤妻良母,在怎样辛勤地洗衣服,怎样辛苦地打扫房间,又怎样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给他喂奶,给他穿衣,连睡觉也得抱在怀里哄,可是等他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即使站不稳摔倒了,也不再有母亲的扶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认识看似温柔可心狠手辣的后妈,她用鞭子抽打他,用搓衣板罚他下跪,用打耳光来让他记住教训。他不能像妹妹那样活动,整天被关在屋子里。他开始四处乱爬,渐渐胆子大了就往床上爬,然后爬到桌子上,从桌子爬到打开的窗户上,再爬一步,就跌倒在地狱的门前……曾凌渝港惊慌失措地从梦里惊醒,觉得人世间凶多吉少。他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幸好只是梦,幸好只是梦!”
但是他醒来之后,就没敢再睡去,况且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想到十点钟的手术,心里又觉得悬有一块巨石,随时都有掉落下来的危险。现在才七点钟,但父母,婆婆还有妹妹,都早早地来到了医院的病房里。曾凌渝港平静下来,问道:“你们怎么那么早就来了呀?”
“我们还是担心你害怕做手术,所以来给你打打气。孙儿呀,你可得坚强一点,要是实在很痛的话,就放声大吼吧。你可是我们曾家的希望,千万别有什么闪失。”婆婆千叮呤万嘱咐。
“哥,离手术还有些时间,你把早饭吃了吧!”曾凌紫荆边说,边从手上提着的饭桶递给他,还帮他打开盖子。曾凌渝港谢了妹妹的好意,就开始吃饭了。时间过得却出奇的慢,眼看已经九点了,才有医生护士过来开始准备手术的器械和药物。曾凌渝港默默地一言不发,却像汹涌的河水那样猛烈地颤抖着。终于,他闭上了眼睛,在护士们的护送下,终于被送往了手术室。
曾凌渝港的家属也跟着护士,尾随其后,来到手术室门前的等候室里,焦急地等待着。曾凌紫荆依稀记得,两年前,就是在这扇门的前面,曾凌渝港焦头烂额痛苦万分地等待着出了车祸的她在手术室里怎样无助地呻吟着。如今,她也能够体会到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而且现在是她在焦头烂额地等待碰上哥哥从手术室里出来。她分明听见,哥哥在手术室里撕声力竭的呻吟和叫喊,每一声呻吟都如刺刀深深扎进她的心里,每一声叫喊都如匕首深深插入热血沸腾的心脏。不仅仅是她,连父亲和婆婆,也皱着眉头,低着头,一副心痛如割的表情,即使是曾凌渝港的后妈,也抱着曾凌紫荆,说道:“挺住呀,挺住呀!咬牙坚持一会吧,一会就好了住!”
“可怜的孩子,上天待他不公平呀!孩子,你一定会渡过来的,坚持住。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想分担你的痛苦,但现在只有靠你自己才能挺过来呀!”婆婆也不时自言自语几句。倘若这些情景让曾凌渝港看见,他也一定会感动落泪的。更何况,他在手术室里,已经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疼痛,忍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痛楚,豆大的汗珠遍布他的全身,连青茎也显露出来。终于,他被成功地推了出来,全家人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但是这样的快乐很快就被冲淡了。按照医生的的叮嘱,曾凌渝港还需要在医院疗养恢复一个月才行。可是眼看着五天就要开学了,曾凌渝港就犯了愁,他想道:“现在成绩好不容易冲到了第一名,如果下学期一来就是缺课的话,岂不是就白费功夫了吗?”但是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养病,除了养病,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跳舞,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更好地学习。因此,父亲帮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养伤。连曾凌紫荆也劝慰道:“我出车祸停了一年的课,你才一个月呢,根本就不严重!你还是先养好自己的伤,相信你自己一定能赶回来的。”曾凌渝港就只好静静地在医院疗伤了,可是心里的伤,未必能够治癒。
转眼之间就开学了,由于曾凌渝港暂不能来上学,因此慕容教师就把他的座位换到最后一排了。开学典礼那天,班上的同学并不知道曾凌渝港做手术的事情,看见那个空荡荡座位。都以为“曾哥转学”罢了。就连赵青楚也突然觉得惶恐,他问况琦源:“曾哥没有说过他要转学呀?”
“没有啊!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况琦源也感到奇怪。
“那是怎么回事呢?不然,我们就去问慕容老师吧!”况琦源说道。
正在同学们品头论足,议论纷纷的时候,慕容老师却走进了教室,班上顿时肃静。慕容教师大概猜到了同学们谈论的话题,就开门见山地说:“同学们一定感到很奇怪吧!曾凌渝港今天没来学校,我也是前天才得知的,他得了病,长了脑瘤,前不久刚做完了手术,要疗养一个月才能回来上学,因此他现在还在医院疗伤。要是同学们有空,可以到医院去探望探望他……”
赵青楚松了口气,望望况琦源,他也终于长舒一口气,又转身对赵青楚说:“我们周末去看看他吧!”赵青楚点头答应了。忘了说,坐在前排的古西西姐妹,就是古藏藏和古西西,她们却露出不屑的目光,特别是古藏藏,本来就像巫婆一样的面部,却因为这种不屑,看上去更阴险狠毒了。
别说他们有要去探望班长的愿望,单是一开学的老师的威逼,就让部分人打消了念头。首先是甘老师,自从上学期因为冒名仿签的风波而生气后,她就更严厉地要求:“所有人的都在老师或班主任那儿背书。”本来这种制度已经让一些“没有们”的心惊胆战,每次在老师面前背书,也就脸庞绯红地吱吱唔唔,也不知道念些什么经文,吐些什么字符,——于是又被老师厉声呵斥一顿。但是开学的第一堂课,甘老师却又规定道:“每周五将抽查部分成绩下滑的同学背书情况,如果背不熟,就只好让家长来伺候!”她说这话时,脸色霎时阴暗,仿佛顿时雷霆万钧,给全班同学措手不及的轰响!
结果赵青楚就着急了,因为本周只有两天,明天就得到“斩头台”上决定生死了,因此只好听天由命似的背起来。况琦源瞅一眼赵青楚背书的情形,也不免“扑哧”一声大笑,全班同学都惊愕。甘老师大喊道:“况琦源,你给我站起来!谁让你乱喊乱笑,就给我站着背书!”她没有看况琦源,反而抽出讲台上的椅子,一股脑地坐在上面,像泄气一般。
终于熬过了英语课,正在大家高兴地嬉闹的时候,慕容老师却走进来,一声令下,大喊道:“语文课背五六单元和附录的古诗文,明天放学的时候将抽查《岳阳楼记》的背诵!”本来英语课背书就让有些人唇焦口燥,欲呼不得,现在好不容易休息一番,又得到背古文的命令,就只好有口无尽摇头晃脑地念道:“庆历——四年——春,腾子京——谪守——巴陵郡!”这样的情况,在这样的年代,也是司空见惯了。
赵青楚不敢懈怠,因为他就是甘老师称作的“成绩下滑的同学”,被佟老师当作“古诗文盲的同学”。不知是为何,他总是在这两门语言上卡壳,就像一些奇才一样,总在一方面优异,其余地方面就不能与人比拟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这样装模作样地背诵,其实他嘴里所唠叨出来的文字,那些诗情画意的语言,在他脑里都是——龌龊!
再看看别人吧,“没有们”自然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种情景也不必大费周折地描绘,所以只有说说同曾凌渝港能相上下的,自然想到是坐在最前排的的余佼佼和徐根生。她们依然是那样专注地背诵,那样沉醉其中,嘴又流畅灵敏地吐出一串串优美的文字,像一群摆动的精灵,一直飞舞着,飞到曾凌渝港的病床前。曾凌渝港也在背书,那些课本都是父亲去学校请假时顺便捎回来的,幸好父亲想得周到,否则就只有白白耗费了这一个月的假期。但是伤口虽然缝合了,身体也在日渐康复,不过若是一直在苦苦地背书,有时也会引起头痛。因此太多时间,他还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仿佛看见了校园里的人影匆匆,又听见了朗朗的书声盈空际。想起自己这一年多里走过的路,却发觉它漫长而坎坷了,即使小学也有过种种困难。不过,心中总会有阴影,一直到现在,那片影子就一刻不停地飘荡在他心灵的窗户上,遮住一片明丽晴朗的天际。他的心空落落的,就如同现在,在那半天半掩的窗外,却霎时雷作了,就像天公愤怒了一般,大把大把地抛下眼泪,也不管人世沧生了,只管把心中的愤懑之情,连同心中那些不起眼的尘埃,一同冲刷干净。不用说,他又渴慕舞蹈了,他的眼前仿佛又置身于舞池,又见得那些高超技艺的选手飞速旋转,极速前行,仿佛又幻出钻石灼灼流苏飞扬的舞裙在灯光中格格艳丽。他喃喃自语道:“大概是没有跳舞的福份吧!”
护士隔三差五地来探看的病人,曾凌渝港也浑然不觉。他所期盼的,是病早点康复,让心灵的窗户对着那片天,永远的明朗。诚然,这只是他的梦。又是晚饭的时间了,婆婆仍旧准时地给她孙子送饭来。只见她端进来饭盒,见到孙子,就眉开眼笑了,还自作多情地说道:“快吃饭了吧!孙子!快吃饭了吧,孙子!”显然,婆婆的态度突然转变,虽然可喜,却让曾凌渝港感到无所事从了。因此他照旧没精打采地吃着饭,也不知是舀的什么东西,就直接往嘴里塞,还边嘟囔着:“你不是要回小叔家吗?快回去吧!”婆婆却说:“那怎么行?你病还没有好,我可得照顾孙子。再说小叔的小孩身体棒棒的,我呆在那儿也没事做,还不如就在这里照顾病号。”曾凌渝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又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塞着食物。
这样过了一天,曾凌渝港也就昏昏欲睡了。但是再在山城里仔细搜寻,毕竟是春节的余波犹在,因此大街小巷还张灯结彩,红灯酒绿。赵青楚一手拿着英语书,另一手拿着语文书,一会看看这本,一会瞅瞅那本,终于决定把两本一齐塞进书包里,还说道:“管它三七二十一呢,能背多少算多少,明天准备逃跑吧!”
这话却被况琦源听见了,他大喊道:“你真敢跑吗?就不怕老师来捉你!”
“跑!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古藏藏也听见了了这番话,像触电似的喜出望外,觉得不必再受老师的束缚。因此“没有们”便开始商议了起来。
但到第二日,曾凌渝港醒来时,却意外发现天气放晴了。婆婆又来给他送着早餐,好像百干不厌似的,嘴里还哼着那个年代的歌曲,但经过她的嗓音,反倒觉得刺耳了。早上有几个护士前来看看病人,顺便摆弄一下床头的药物,便又听见曾凌渝港在继续背书。与此同时,学校里却依稀听得见背书的声音,却比昨日还要低沉了,更显得学校的宁静,而且宁静得可怕,因为“没有们”商量了一夜,终于各有各的对策了。
真的到了下午,却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通风报信:“甘老师已经在办公室了,快做好准备。”一时间,“没有们”便三五成群地结成一队,有的像钻地的老鼠,直往那臭气熏天的厕所钻。还装模作样地蹲在槽边,有的却从容镇静地躲到了楼下的树荫里,还偷偷地欢喜。赵青楚也想像他们一样东躲西藏,想到甘老师会生气,只好留在原地,呆呆地背着书,吐碰上生硬的字。
没多久,甘老师却一脸和气地走进教室,用不屑的目光扫视了四周,然后不慌不慢地说:“在教室里的同学,你们如果把那些逃跑的人逮回来,就可以不用抽查背书了!”真不知甘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青楚也一下子从背书的苦海中挣脱苏醒一般露出笑脸,以为可以摆脱背书的任务,——况且他知道况琦源躲在厕所里,于是就同在教室的同学一赶往厕所,然后想着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办法。
况琦源看见赵青楚若无其事地走进厕所,不免有些惊讶,问道:“甘老师抽完了吗?”
“甘老师早就回家了。她才懒得管呢,免得在这儿虚惊一场了,快教室吧,一会就要放学了。”赵青楚假装眉开眼笑地说道。还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使得那群人信以为真,也偷偷摸摸地欢喜一阵,便跟着赵青楚灰溜溜地往教室走去,像偷了油吃而自乐的老鼠。
可是一进门,赵青楚就大喊道:“甘老师,我把人给带回来了!”其他的人听见,以为上当都大喊不妙,但是已经为时以晚,只好乖乖地自认倒霉,回了座位背书。甘老师便开始一个个狠狠地批评一顿,又把赵青楚使唤去把更多的人抓回来,还不时提醒他:“抓回来就不用背书了!抓回来就不用背书了!”赵青楚一听又欣喜若狂,像凯旋而归的战士一样,又同班上的人去抓逃跑者了。
这次走得更远些,已经到了楼下那条绿荫道,却见班上大多同学都满脸欣喜地看着赵青楚他们,古西西也连忙问道:“你们过关了吗?甘老师走了没有啊?”
“早就回家了。你们快回去吧,班主任准备放学了!”赵青楚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生怕漏陷,因此说得很谨慎,口也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不断催促他们:“快走吧,要放学了!”
大概是没人料到甘老师会用这种办法,因此也就跟着赵青楚他们走回了教室。半信半疑的同学起初不肯回去,但见其他人都跟着同去,又生怕落伍,也在后面灰溜溜地跟着。但到了教室门口,却同样无奈地回座位背书,都大呼“上当了,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