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举进房,李鲲立刻快步上前,悄声对杨举道:“三弟,伯父随时有耗尽的可能,说话要尽量平和,勿使伯父过于激动!”
杨举边听李鲲讲话,边望向床榻之上的父亲。李雯则站在一旁等他过去。
杨举每向前迈一步,便觉的似乎却离父亲远了一丈!人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才可豁然明白一些平日里忽略的问题!
杨举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父亲的一幅幅画面,瞬间几乎包含了自己的这一生!杨举到了此时才明白,荣华富贵是什么,妻妾成群是什么,权倾一方是什么,流芳百世是什么,遗臭万年又是什么!原来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场玩笑而已!若能早些明白这些道理,自己哪会千里迢迢的去广州,报考什么狗屁军校!如今自己领章上挂着上校军衔,身负黄埔精英、国之栋梁、战场传奇、抗日英雄、军中奇才等一系列为人所敬慕崇拜的荣誉!那又如何?还扛着两枚军人毕生奋斗,视之为天的军功章!那又如何?能否换个父亲可以看到明日的朝阳?即使自己现在立即下令,散尽家中世代享用不尽的黄金白银!又可否能收买阎王爷的半日通融?买个时光倒流!
一切皆清风浮云,原来自己这些年浪费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虚度了千金难买的天伦光阴!换回了一堆的虚无缥缈与浮华幻象!此刻的杨举,深深的发觉原来自己是如此的不孝!现在回想起当年自己离家时与父亲的谈话,仿佛在瞬间便明白了,当年父亲看着自己离去时的感受!也明白了古人的话,大多还是很有哲理的真话!──“父母在不远行!”
“爹!”走到床前的杨举,就着泪水喊着他这个一生之中,都从未感觉像此刻无比珍惜的爹!若当日自己在府,若当日上天看着我杨家顺风顺水太过风发!非要带走我杨家一人的话,那便绝不会是爹!
“嗯。”躺在床上的杨焕亭其实早就听见儿子进来了,只是闭着眼睛回了杨举一声。似乎不敢睁开眼睛看着儿子离去!离开这个他经营一生的杨氏帝国!离开他最亲最亲的儿子!
隔了片刻,杨焕亭出声道:“李贤侄,带令妹先行退下吧,续命之恩日后由四宝代老夫报之了!”
听父亲言出于此,杨举便又是泪如泉涌!
李鲲则对杨焕亭的话不以为然,正要跟其解释自己不能离开他的原因,却被杨举拦下了。
杨举看着李鲲道:“二哥,带妹妹下去吧,我爹一生之中所说的话,还不曾有人敢逆过!吾父一生豪杰,乃真性情之大英雄!也未必便怕了那阎罗殿!如今既然我父子命数如此,也不屑再向那老天爷要个三五时辰了!”
听杨举此言李鲲大惊!心道:“刚刚我还嘱咐与你,切勿在言语上刺激他老人家!如今尔却出此激言狂语!他一个垂危之人却如何承受的了!”
听完儿子的话,一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杨焕亭,突然放声发笑!只是肌肉震动牵引伤口剧痛,不敢太过纵情罢了!
李鲲见杨焕亭发笑,立刻如临大敌般轻按其伤处,另一只手便要给其听诊!
杨焕亭忽然伸出右手握住李鲲之手,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李鲲,用另一只手指着杨举道:“贤侄啊,他,就是我的儿子杨举!”
杨焕亭刚刚还浑浊游离的目光,瞬间精光四射炯炯摄人!李鲲同时还明显的感觉到了,右手上那来自于杨焕亭虚弱的身体里,所传来的大力抓握!
李鲲先是惊讶的看着杨焕亭,继而再疑惑的转头看向杨举,一时间仿佛明白了这在医学上无法解释的道理──精神!他杨家的精神!
见杨举一直微仰下巴看着远处,神情悲壮而沉稳!杨焕亭则用目光告诉自己,他心里有数!李鲲便站直身体,对着这位结义兄弟的父亲,这位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传奇枭雄!这位骨子里有他一生都无法模仿的,那种笑傲人生纵意江湖豪情万丈的老人!恭敬的鞠躬施礼!而后便拉着妹妹向屋外走去。
“贤侄,告诉外面候着的人,说我想喝大米粥,让厨房速备!”
听到杨焕亭的话,李鲲停步道:“知道了伯父。”说完后并未回身便继续出屋了。
不知是何缘故,李鲲的脸上也布满了滚滚热泪!是替兄弟悲情吗?还是作为一名医生的无奈呢?或是感慨一位铁血枭雄的陨落!还是出于对那种模仿不来之精神的敬畏!
“四宝啊,爹一生之中还没这么个躺过呢!躺的爹啊,只想就此睡过去!不过爹还不想走啊,爹还想再看看你……你这个宝贝儿子啊!”这几句话说完,一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杨焕亭,也显的内心激荡无法自已!
爹亲自己,那是方圆百里都知道的事儿!自己若要上海名媛张乐贻,爹便是跟宋子文火并一场!也定会给自己试试!自己若是被人欺负了,纵然对方是玉皇大帝!那也势必得荡尽家产组织千军万马,想尽办法拔对方一根儿毛儿给儿子解解恨出气!但爹一生之中,却从未称过自己为宝贝儿子!
杨举明白爹此际真情流露意味着什么!虽然未为人父的他,应该还不会明白那种爱子情深的感觉!
“来,四宝。过来把爹扶起来。也莫要再哭了,你我父子英雄一世!如今一个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一个泪流满面的哭哭啼啼,这算什么啊!”
杨举这时忽然明白了,爹一开始为何躺在床上闭目不语。他是在暗自积攒身体里最后的精力,以图可以和自己的儿子潇洒诀别!
杨举明白,此时最好的结局,便是和父亲坦然的一起面对死亡!等待生命的最后时刻!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伤口如何,小心身体的废话了!走上前用他那儿子的臂膀,有力的将不知怀抱过自己多少次的父亲扶起!
伺候父亲穿好鞋后,杨焕亭也未见费了多大劲儿,便在杨举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裂了一下嘴道:“四宝啊,还真是挺疼的!”
杨举看着父亲道:“爹,我前些日子在关口中了日军一枪!也挺疼的!”
“哦,那现在还疼吗?”杨焕亭看着儿子道。
“不怎么疼了。你呢爹?”杨举道。
“也不怎么疼了。”杨焕亭说罢,父子俩一起低声苦笑。
“四宝啊,扶爹在这屋里走走。”
走到桌前时,杨焕亭指着椅子点手指头,示意扶自己在此坐下。
落座后杨焕亭道:“四宝啊,你说爹要一会儿走了,可有何放不下心的吗?”
杨举道:“我说没有。”
杨焕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年轻的时候总操心你爷爷给留下的这家业,四宝啊,你要明白,你爷爷那时候给我留下的这家业,可远非现在啊!要说到这挣钱的本事,我和你二叔可不知要比你爷爷,强上个多少倍啊!后来呢,这家业做大了,就开始操心没儿子继承!难不成这偌大的家业,就全留给你两个堂哥不成?这啊,就又开始操心你小子了!也多亏你娘争气啊!给我生了你小子,这就又开始操心你的未来。总想着让你怎么能在这一辈子里的时光中,尽量的去享受人生,能尽量将我留给你的钱,稍微花出去个九牛之一毛!这便又成了我操心的事儿了!如今见你不用花我的钱,也能吃饱饭穿暖衣,还成了响当当的国军高级军官,抗日英雄!为父真是老可告慰了!”
说着便抬头看着杨举接着道:“我以前总发愁只你一个儿子太少!不能花完我挣下的黄金王朝!如今我不发愁了,既然反正也是个花不完了!干脆你小子自己搞你自己的去吧!四宝啊,爹不骗你,挺有意思的!”
杨举咬牙硬挺着含笑陪父亲絮话,内心实如刀绞!他不知说到哪儿,父亲便会突然离去!见父亲停下,立刻起身给父亲斟茶。
杨焕亭喝过一口茶后,看着手中茶碗摇头道:“四宝啊,爹喝过大江南北所有的名茶!还是家乡水泡出的茶好喝啊!”
见父亲此言,杨举便又几乎忍不住泪涌!他明白父亲这是舍不得离去啊!
杨焕亭接着道:“四宝啊,爹走后家里有事要多听你二叔的。你二叔疼你不比他两个亲儿子差啊!说到钱财,我心里估摸着我和你二叔应该是一般的想法。你二叔虽不是这杨家的当家,但这些年我们打拼下来,钱这个东西,你二叔也应该是早就多的花不了了!故,你二叔应该不会欺你!”
说罢看着杨举摇头笑道:“我估摸着也没人能欺的了你。”
“你虽不是大妈所亲生,但你大妈她霸道惯了!从你小时候就总欺你生母霸占着你!而你多年来对她也恭敬顺从,所以我也不担心你会对她不孝!有事儿多替我哄着点儿她也就是了。至于爹的一众妾室,按咱们中国人的礼儿来说,怎么着也是你小妈!替爹多罩着她们点儿,莫要让别人欺了!”说罢探头低声道:“谁敢叛离杨家不守妇道!满门抄斩连根拔起杀无赦!爹在下面可也丢不起这个人!”
杨举正要答话,便听管家永茂在外叩门,得杨举令后,便端着老爷要的大米粥进来了。放下粥后,只是看着老爷不愿离去,生怕再也不能伺候老爷了!
杨焕亭明白永茂心思。道:“老伙计啊,你莫要这般不舍的看着我,你小子比我也小不了几岁。老爷我先下去打点打点,没凑手的就先将就着随便找一个用着!可等着你小子下去接着伺候我呢!”
“老爷,要不行我陪您一起走吧!”听老爷这么说,永茂再也控制不住内心这三十多年的宾主情意!失声痛哭!
见状杨举大惊!生怕候在外面的一众人等误会!立刻瞪着永茂怒视!
永茂也大感失态坏事!立刻用衣袖揩干眼泪,慌慌张张的向房门跑去。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候在屋外守着的众人,听到永茂痛哭,还以为是老爷殡天了!顿时早已准备了多时的一众女眷,开始竞赛般的争相表现!霎时间,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接着便有人要破门抢入哭丧!
见状杨举立刻起身对着屋外大喝道:“我爹一切安好!屋外一众人等切勿喧哗!”
剎那间,屋外一切恢复了平静!许多女眷的哭叫声,犹如被利刃一刀斩断般,剎那间便没了下文!
永茂懊悔不已的迅速出屋掩门,在心里已狠狠的扇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子!
一切恢复平静后,杨焕亭父子对视了片刻,便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杨举看着父亲道:“就当他们先预演了一番。”
这一笑便笑的杨焕亭伤口剧痛不已!杨举正要上前安抚,杨焕亭直摆手道:“不妨事!”
杨焕亭看着杨举笑道:“四宝,看见什么了?”
杨举道:“爹,真的不少,永茂叔便是真的!假的也太多了!我都分不出来是谁了!”
杨焕亭笑着道:“真假都好无需分辨!可要记着刚才爹嘱咐你的话!”
杨举道:“爹放心,假的儿也势必给其颐养天年锦衣玉食!但假过头的,儿便满门抄斩一个不留!绝不会让爹的一世英名有任何折损!”
杨焕亭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继续道:“这些年在军中打仗,可有记得爹给你的交待啊?”
听到这儿,杨举立刻翻身下跪道:“爹,儿几次险些全部都忘光了!”
杨焕亭听罢顿时又是一串长笑,只是伤口剧痛,再也不敢发声大笑了!”
一边轻声唤儿子起身,一边道:“四宝啊,这就是打仗!为父一生之中与人动刀动枪的多了!故,为父明白。还是那句交代,怎么着都好,务必要保住自己的命!你的命不比常人啊,你还要代爹把咱们杨家的这杆大旗扛下去啊!金山银山还等着你小子去挥霍呢!唉……”说到这儿,杨焕亭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爹没能看见孙子啊!”
杨举道:“爹,孩儿不孝!”
杨焕亭道:“当然就是你的不孝了!这些年来,你若好好的在家给我纳妾生子!何苦为父我老来无孙啊!”
杨举道:“爹放心,待我稍微腾出手来,便是把太原城内所有的漂亮女人全买回来!也务必给您添孙加嗣!到时……到时儿会领着他们去看您的!儿会告诉他们,他们的爷爷是个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
“好!这便对了!不过你小子哪儿知道为父何等英雄啊!问他们二爷还凑合!”
杨举怕父亲说话太急损了时辰。便道:“爹先喝点儿粥吧。”
杨焕亭道:“不忙,四宝啊……”说着便将声音放的特别低!杨举知道爹又要交代事情了,便俯身上前倾听。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总怕咱们杨家有一天会生个什么变故!所以啊,便在后院埋了一大坛子金元宝!埋完后便在上面种了一棵石榴树。你知道是哪儿了吧?就你从小到大,秋天摘石榴的那颗!这事儿吧,你爷爷就告诉我了,因为那是留给我的!受你爷爷的影响,我也埋了点儿!”
“也在石榴树下?”杨举插话道。
杨焕裕一边摇头一边道:“不是,那儿埋不下了!我把东西埋在咱们祖坟正东十丈的地界了!我埋了两大铁箱子金条!是二十八年前的事儿了!那年你一出生,我便学你爷爷的老毛病埋了!四宝啊,足足四百根大金条啊!这事儿目前加上你,天下就俩人知道!你,我!埋东西干活的四个苦力,我当天夜里干完活儿就全宰了!扔到大车上拉出去四十几里地,扔到汾河里头了!不过啊,我估摸着这两处黄金,怕是你都用不着了!他妈那点东西,还不到咱家财产零头的零头呢!跟他妈一根儿毛儿一样!用不着就那么埋着吧,日后你再告诉我孙子!也算我们祖辈儿给后代留下的个念想吧!”
杨举从生下来对钱这个东西便没有具体概念!只是知道家里肯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金白银!但听到四百根大金条,在父亲眼里居然不屑一顾!也颇为震惊!
杨焕亭说完就拿起勺子舀粥喝。杨举看着父亲舀粥的情形,突然在内心深处升起一股紧张!是爹都交代完了,要走了吗!
杨焕亭喝了几勺子粥后,放下汤勺对杨举道:“四宝啊,过来扶爹起来。”
杨举想也许是自己想的多了。便立刻过去扶着父亲起身!
“走,扶我出去!”杨焕亭指着房门道。
杨举想,什么受风不受风的吧。既然二哥都下了定断,难道现在还能回天不成?于是便顺从的扶着父亲向屋外走去。
杨举推开两扇大门后,见屋外黑压压站着的一片众人,无不是惊讶的望着他们父子俩不语!
杨焕亭慢慢的环顾四周道:“都在啊,好,好,我杨家的人都在!你们有心了。我已经跟二老爷和大少爷都交代好了,日后咱们大家还是一家人,你们都是我杨家的人!”
众人纷纷低唤杨焕亭,女眷便又低声抽泣起来!只不过这次是亲见杨焕亭本人,想起往日的亲情,不由的发自内心之举而已!
“四宝啊,还是咱们家乡的大米好吃啊!还是咱们家乡的月亮好看啊!还是……”
一句话未了,便头一歪倒在儿子怀里气绝归西了!
顿时整个杨家大宅哭声震天响彻四野!李鲲连忙跑上前探视杨焕亭脉搏!可显然已是无望!
杨举仰天高啸:“老爷归天了!爹,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