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动绝对是由衷的。我问他:这样下去,你要耗去多少时间,而且……
他打断了我的话:而且我能不能活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话?当然我是做好了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很可能回不去了。不过,我是准备要回家的!在一年以后吧!
谁如果把他讲的这话当成忧伤的最后表露,那肯定就错了。我是当事人,我完全能佐证他是用十分轻松的口气告诉我他面对的“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境遇。这确实让我惊讶,当然更多的是敬重。为了宗教的信仰,可以坦然面对死亡,这是另一种无畏的勇士!
我的采访不能算结束,因为我似乎还没有得到他真正要说的还俗后为什么还要用身体丈量西藏大地的动由,起码是还没有什么十分清晰的说明这个动由。阳光只为我洞开了一道虚掩的门,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吗?不,我看到了!毕竟是在1959年的那场叛乱中动摇了他对寺庙的神圣向往,寺庙的佛堂不是成了叛军最后坚守的碉堡吗?不是他的目光腐蚀了西藏的那个夜晚,而是有人确实接受了这样践踏、撕咬和冷冰冰的背叛。死亡是一种典型的迟钝,降低死亡的海拔只能是人民手中的石头。
那几封信上的手印证明了这一切,那是谁也无法掀掉的一页历史!
正是那一夜,趁着朦朦月色逃往国外。奇怪,拉萨那夜明明飘洒着珍粒小雪,为什么会有月色?
自己最熟悉自己。有的人把自己掩闭得很紧很紧。六月照样飞寒雪。
我在这里回述1从拉萨逃走的前前后后,涉及到的那些人物,也许他们今天仍然生活在这个世上,也许有的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不安分守已的灵魂。我不管今天也不管后来他们的变化,只管那一刻。真实是第一位。
1959年3月的拉萨,是一个砒霜杀伤阳光的日子。一把蓄谋已久的大锤砸在布达拉宫疼痛的心脏。八廓街成了一块烧红了的铁,柔软、灼烫,近乎透明。柔软——是被沉重的藏靴踩踏;灼烫——是火对疾的渴望;透明吗?夜自身的黑最能显露微亮,那怕是鬼火。
一场山洪即将怒暴,有人体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出口。立即,一些人改换了行头,一些门脸改变了态度。这天,刚刚脱胎而出的噶厦的首领等人杂合的西藏叛乱武装总部,以“2国人民会议”的名义发出的命令,在拉萨街头四处宣传,张贴。命令说:“为了反对和获取2的武装斗争的胜利,所有18岁到60岁的人都必须自带武器、弹药、食物等,立即赶到拉萨,不得怠慢。”
这个命令展示的日子对许多人会是千里万里远,但是风风雨雨跟上来的人也不会太少。很快,由西藏各地闯进拉萨市的叛乱武装就达到7000人。他们集中盘踞在罗布林卡及其周围。那里是1的“皇宫”。随之西藏地方政府就慷慨地打开布达拉宫的武器库,公开向叛乱分子发放枪支弹药;
三大寺的1400武装喇嘛进入市区,进了布达拉宫。修建了不少地堡,堆放了大批沙袋。还在市区的大昭寺、小昭寺和一些贵族宅院设立据点;
藏军主力第二团占领了药王山,控制了拉萨市制高点。居高临下,直接威胁西藏军区大院和西藏工委的安全;
叛乱武装在青藏公路管理局一线构建工事,还修筑了炮兵阵地;
大批叛乱武装分子、武装僧人和康区叛乱武装骨干分子,继续往罗布林卡开进。他们割断了拉萨西郊与市区的联系;
整个拉萨的叛乱武装与驻拉萨的藏军进入了临战状态。
……
山的尽头不再是山,而是枪弹。
路的尽头不再是路,而是工事。
满城的惊慌,满城的阴云。不是一触即发,而是箭已离弦。
那个“西藏人民代表会议”派出12名代表,前往印度驻拉萨总领事馆,表示西藏正式“独立”,要求印度政府给予支持和保护。印度驻拉萨总领事蔡伯尔接见了这些代表,答应要转告其政府。
叛乱分子纠集近千名群众手执小白旗,绕八廓街游行,高喊“2了!”“汉人滚出去!”
这个颠复的日子被那些叛乱者加上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名目:保护1。军区要毒死1喇嘛。
此刻,1呢?
罗布林卡,1宫殿左边一间平房里。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前额,满脸愁容。
一枚落叶,难道就这样开始追逐自己的末日?
他的侍读江措林活佛把一封信递上来。他接信。这是西藏工委副书记、西藏军区政委谭冠三写给1的亲笔信,已译成藏文。敬爱的1喇嘛:
你表示愿意来军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但是由于反动分子的阴谋挑拨给你造成很大困难,故可暂时不来。
此致
敬礼并祝保重!
1959年3月10日
读完信,1的忧虑增加了。他自言自语:保护我?他们说是为了我的安全,实际上是危害我!
这时候的1并不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但有点身不由已他是感觉到了。到军区去看演出是他自己定的事,却由不得他了。
1对江措林活佛说:你能不能到军区去把我的处境给他们谈一下。
1没有想到,江措林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行为已经受到了限制。江措林被人挡住了罗布林卡的门口,不准外出。
此后,直至被劫持,他们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罗布林卡一步。
1到西藏军区看文工团演出的动意,始于2月7日。那天西藏地方政府在布达拉宫举行一年一度的“破九跳神”宗教仪式。1与军区副司令员邓少东和西藏工委秘书长郭锡兰应邀前往观看。他们在交谈中,1主动提出:“听说军区文工团在内地学习回来后,演出的节目很好,我想看一次,请你们给安排一下。”邓少东和郭锡兰当即表示欢迎,并且说,请1喇嘛确定时间,军区随时可以派文工团到罗布林卡演出专场。1说,演出要舞台和布景,在罗布林卡演出不方便,就在军区礼堂演出,他去顺便看看新建的大礼堂。之后,军区、西藏地方政府以及1本人三方经过几次商定,1看演出的时间定于3月10日下午3时,军区礼堂。
这不是黎明的边缘,因为黑暗还沉默地笼罩着每一颗善良的心。
就是在这时候,西藏上层爱国人士阿沛?阿旺晋美获悉,西藏地方政府的几个主要官员和1的副官长帕拉?土登维登正阴谋策划挟持1逃走。此时,1959年3月9日。
这天傍晚,谣言卷着烈烈西风在拉萨街头传开:“1喇嘛明天要去军区赴宴,汉人准备在席上毒死1喇嘛,每家要派一个人去罗布林卡请愿,要求1喇嘛不去军区赴宴。”
一座旧生活的阳台,正被有些人出卖着阳光。
3月10日上午,西藏军区大院打扫卫生,路面洒水,张挂彩旗。军区大礼堂为1安排绒布软椅,准备了招待的茶点。文工团员在后台忙着化妆。观看演出的藏汉族干部提前入座。谭冠三等军区负责人,等候迎接1喇嘛前来观看演出。
谣言,威胁,煽动,抢购,骚乱……数千人在街上拥挤,叛乱分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他们用石块和木棒打碎国营商店的橱窗和国家机关的门窗,在大街小巷设置路障,砍倒电杆,割断电线,袭击军车,打冷枪……奔跑闹事的人身影越来越小,喧嚷声却盖过了奔跑。
那是谁,大汗淋漓地跑着,蹬着自行车?
索朗降措。他是自治区筹委会委员、藏族爱国人士。满城的谣言传入他耳中后,他立即骑上自行车上街去探询。索朗降措心急腿慢地蹬着车子,把时间交给了两个脚蹬。他刚到罗布林卡门前,就被叛乱分子用石头砸死。血浆溅在脚蹬上,两只脚蹬还在空空地转着……
一个血腥时代的开始是没有开场白的。
下午,大体是1约定看演出的时间,叛乱分子用一匹马拖着索朗降措的尸体在拉萨市游街示众,惨不忍睹。按季候这已经是走进春天的日子,为什么拉萨却是阵阵泛骨之寒?
这是毫无疑意的,冬天还没有化完的雪已经舔尽了布达拉宫金项上最后一缕阳光。拉萨河沉浸在呜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