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世间有很多事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不是吗?
就拿“离别”这件事来说吧。
离别在人生的种种滋味里,应该永远是裰归到悲秋与苦涩那一类里面去的。可
是,如果在离别之后,却能够得到一种在相聚时无法得到的心情,那么,又何妨微
笑地来面对这种命运呢?
让我向你道别吧,如果真有离别的时刻,如果万物真有终始,那么,让我来向
你道别吧。
要怎样道别呢?尽管依依不舍,手总要有从你掌中抽出的时刻,你的掌心那样
温热,可是,总要有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吧。
那么,微笑地与你就再见了,把你留在街角,尽管频频回顾,你的不动的身影
仍然会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就算我一直不停地回头,一直不停地挥手,总会在最后
有一个转角将你遮住,将我们从此隔绝,从那以后,就是离别了。
然而,真有离别吗?
真有离别吗?如果,如果在离别之后,一切的记忆反而更形清晰,所以在相聚
时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复地温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回
溯时都有了一层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变化在回首之时也都有了层更温柔的光
泽,那么,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个月色清朗的夜里都会
重新出现,你的悲哀也会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侵蚀进我的心里。所有过去的岁月竟
然象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划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
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那么,果真能够如此的话,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四
那么,如果世事都能这样看过去的话,我实在也不必对我所有的那些“挫折”
与“失败”耿耿于怀了吧。
我实在也不必那样手忙脚乱地,一定强要把眼前的美景留到我的画布上来了吧。
我原来可以从从容容地度过一个美丽的下午的啊!
可是,当我站在那个高高的长满了芒草的山坡上时,当我俯瞰着近处郁绿的淡
水和关渡,远处闪着金光的台湾海峡时,河水与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中变得那样亮,
观音山变得那样暗。在那个时候,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都让我心动,我实在没
有办法抗拒那一种诱惑,那一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的渴望啊!
于是,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画起来了。天已近傍晚,山风好大,猎猎地直吹过
来,我的画布几乎无法固定。而且,那些就在我眼前的、那样眩人的光与影也每分
每秒都在变化,所有的颜色虽然都让我心动,但是,没有一种肯出现到我的笔下来
,我的每一笔、每一种努力都好像是一种失败。
是的,在夕阳终于黯淡了以后,在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那层诱人的光泽以后,
在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两张都没能来得及画完的画而已,两张都显得很粗糙,和我
心里所希望的那种画面完全不一样。
我颓然地坐在芒草丛中,有一种悲伤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浪费了怎样难得的
一个下午!原来,原来画了二十多年的我,也不过是一个有限的人而已;原来,这
世间有多少无限是我所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啊!
所以,在回去的路途上,才会那样狠狠地哭了一场,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
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而今夜,孩子都睡熟了以后,在我的画室里,在灯下,我重新拿出那两张画来
观看,忽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苏醒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觉呢?我怎么一直不能看清楚呢?
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没能知道,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最初时原来都并没有分别,造成它们以后
的分别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同的命运而已。
是的,有限与无限的分别,应该就只是由我们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而已。就是
说,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我所能拥有的,在我得到和拥有的那一刹那里,都终于只
能成为一种有限的幸福与快乐而已。
而那些,那一切我所不能得到的,不能拥有的,却反而因此能永远在我的眼前
,展露着一种眩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在我整整的一生里,不断地引诱着我,引
诱着我去追求,去探索,去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到达也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
六
是不是这样呢?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反复而已呢?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有谁能为我拭去那反复流下的泪水?为我消除那反复出现的悲伤?
为什么我昨天错了,今天又会再错?为什么我一定要一次一次地自己去试、自
己去问、自己去碰,然后才能逐渐而缓慢地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去生活?
我多希望,有人能微笑地前来,并且温柔地为我早早解开这有限与无限之间的
谜题。
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走上那长满了芒草的山坡,教我学习一种安静的捕捉,
捕捉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水光与山色,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云彩与生命。
我多希望啊!有人能与我共度那样一个美丽的春日的下午。
可是,我又有一点害怕,害怕那原本是无限的美丽,如果真有一天能让我得到
,是不是,也会等于,等于一种永远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