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是我的爸爸杀了你大伯,我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了,我是吴招财的儿子,吴志强的哥哥,咱们得算是世仇。
这个时候他居然瞪起眼珠子看着我,好像兴致致勃勃地看着一部电视剧,他一定以为我会像只猴子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劈头盖脸骂他卑鄙无耻,知道是世仇还要我请他吃饭。我也多么应该从可怜他的角度适当造下势,哪怕还他一个白眼或者唾口唾沫什么的,这都算是天经地义的举动。但是我现在学会了冷静,冷静是什么?就是处乱不惊,况且他只是说他的爸爸曾经杀过人,即便是说他刚刚杀了人,我也不会像猴子一样跳起来,那种不伦不类的冲动算个狗屁,就像满大街的包治的小广告一样普及、恶俗,这年月最需要的就是冷静,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看看古人的定力。何况泰山没崩,只是一个多年前的杀人案被重新放桌面上了。不出我所料,看我不发作,他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虚弱了。
他说:听我弟弟说,你是很恨我们的,是不是。
我说:是,原来很恨你们,前几年,现在不了,是吴招财杀了我大伯,不是你们,吴志强呢?他怎么没来找我?
他说:你会见着他的,这个不急,你还是听我讲吧,你还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杀了你大伯,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知道他说的故事,有关那天晚上吴招财杀我大伯的故事,吴招财报复杀人,理由是我大伯了他的妻子,只是他行动的太晚,隔了将近三年才动手。如此巨大的仇恨居然积垫了这么久才爆发,真正的事实是吴招财一直不知情,当他洞悉了一切,便疯狂地去雪耻。这些我刚刚参加警察工作时便调了卷宗看,结果是死了三个人,一个自杀,一个被杀,另一个被法办,算来算去,我们家死了一个,他们家多死一个,他们家吃亏多些,我同情他们。时间总是能显示巨大威力,高考前我对吴家恨得咬牙切齿,工作后几乎事事都与从前相反,我不但几乎忘记了这件事,还或有或无地弥漫起悲悯的同情之心。
我的冷漠态度在他的目光当然表现的的蛮好,无论如何他也能看出我对我过去事情的淡然对待,况且他已经喝了三杯酒,这么大的杯子!三杯酒让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完全是一种牙痛似的哼哼。
“其实,我叫你一声弟弟也是可以的吧,吴志强是你同学,我叫你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我喝了这么多酒,有点糊里糊涂的,刚才我好像说,我的爸爸杀了你大伯,然后他被枪毙了,他死了,不像我妈妈,死得窝窝囊囊的,他死得明白,他就是奔死去的,他当时一定是气血上头,不计后果。难道世上就没有超脱于仇恨的东西,在我爸爸看来是没有了,他一定是很快乐的,他一生最大的快乐可能就是看着你大伯胸口插着锋利的钢刀。他死后,这个家什么都没了。晚上,屋里静得喘不过气来,志强躺在炕上掉眼泪,每天晚上都在流泪,就是偶尔不流泪,也木木地发呆,唉,那些个难熬时日!剩下的事情可能你不知道吧,它们比你想像中要困难得多,我辍学已经是一件必然的事,只差两个月我就应该高考了,如果父母健在,现在你看到的应当是衣冠楚楚的我,可是他们居然都死了,这是事实啊,这个世界,这样的事实,你想想。哎,你是想不出的。我到镇上的窑里去做工,我还得养活弟弟,还得供他读书考学是不是?所以出去做工是没有办法的事,说是做工,其实就是背砖,把坯子背进去,把成砖背出来,你知道当时我多大?十九岁,妈的,吊毛还没长全呢!”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表情痛苦得狰狞,嘴角上仍残留着一滴酒,眼睛里还含着一滴泪,那滴泪颤微微地在眼窝里滚动,想流却流不下来。
“当时年轻,身子骨竟然那么不禁使,一天背几趟砖,感觉天似乎都压在自己身上,没出三个月,我的背就驼了,直也直不起来,累得实在难受,就趴在砖垛上哭,哭我的爹妈,哭我的命,哎,也并不全是因为累才哭,有时候就是觉得难受。天大黑了才回家,像今天一样,十七八里的路,清早走出来,黑夜走回去,做好晚饭,还有明天一天的饭,看看弟弟的作业,然后哄着他睡觉。直到那年秋天以前,我都以为苦难将是我们兄弟唯一的朋友,我们像一对无处依身的灰鼠一样,每天都哆哆嗦嗦的生活。这么多年来,我没找到过一个合适的工作,不但如此,我甚至觉得,志强也不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虽然我拼了命去为他奔忙,但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再出息又能出息到哪呢?然而,那个秋天之前,他居然考上了重点高中,就是我曾经上过的高中,我是知道那所学校的,他是能够让我的弟弟成为人上人的。如果我把这些快乐的消息告诉爹娘,他们一定会乐得不知所以,而我也像是看到了亮光。这个也许你是不知道的,当时,我都哭了。秋天过后,我决定走了,走得远一点,据说南边有些煤窑的工钱很高,我想去背煤了,志强和我的生活都需要更多的钱。临走之前,我问志强,我说,弟弟,哥哥去为你打拼,为你赚足够的生活费和你上大学的费用,但是你得保证你会努力学习,你会考上大学,你得考上一个大学让咱爹妈看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去背煤,我只想让他知道,他有依靠。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说,你走吧,我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一刻他的眼睛露出凶光。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凶狠、仇恨的目光,他说你走吧,然后目光恶狠狠地投向天空,好像要把天空砸出一个大洞。”
他突然抬起头,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笑。然后他伸出筷子去夹粉蒸肉,肉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粉蒸肉又滑又腻,我相信他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儿。
“这的粉蒸肉就是不如山西的地道”他说“你还记得志强吧,你应该记得他,那小子脸色粉红,一天到晚闷闷的,但是你一定没见过志强眼露凶光的样子,现在我还记得他眼露凶光时的可怕,只是我没有想到,唉……”
他叹了口气,倒满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摔在桌上,血就顺着他污黑的指缝流出来,片刻淌成一条红线。
因为流血的关系,我用餐巾纸替他止血,与年少时记忆中的血不一样,记忆中的血冰凉、暴戾,现时触摸的血很暧和,而且亲和。我害怕回忆起伯父的血,如今却要请仇人的儿子吃饭,还要替他止血。整整过了十多分钟,血才温顺地凝固,他粗粗地大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好了,把我铐上吧。
我简直忘记了我身上是带着铐子的,他说把我铐上吧。然后平伸双臂。
我是懂法的,他说,我把志强拘禁了,虽然是兄弟,也是要受制裁的。
那个时候屋里人不多,只是每个客人都盯着他发呆,像李白说的停杯投箸不能食,琼浆玉液不如一条惊人的消息。我恍恍惚惚地把铐子举在半空,看到他眼角的泪水像两条虫子一样缓缓地滑落。我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这个意思,你没听明白?警察会听不明白一个嫌犯的自述么?你把我带走吧,关起来,然后你去找志强,我已经把他拘禁了,或许吴志强会告诉你更多,也许那将更加精彩。
我还是犯糊涂,不仅没法接收发言者的信息,而且疑心自己在做一个梦。这算什么事?喝酒闲聊忽然变成了警匪对峙。
他的手臂向前伸了伸,自己把自己套在铐子里,他的动作已经很不灵活了,挺直的腰又佝楼下去,而且佝偻得很卖力,双手娴熟地在擦了一下鼻子,手铐清脆的撞击叮铛一声跳进我耳朵里,他知道手铐很硬,又用袖子擦鼻子,手铐还是响,使他觉得很无奈,苦笑道:报告政府,这也算自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