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气氛忽然沉默了下来。
妇女看了许凌一眼,似觉得有些无颜,低下了头,缓缓道:“许凌掌柜,多谢你对我二人的照顾,这份大恩大德,我们定然永不敢忘。”
许凌摆了摆手,轻叹了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呢。”
妇女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明白许凌掌柜是想要拿出一些银钱,来帮助我二人,但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却万万不敢收下。往日里我的夫君在钧天城内无法无天,仗着凶狠欺压他人,兴许是上天也看不过去了,如今他也算是糟了报应。”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凄惨,道:“可纵然城中所有人都恨他、怕他,纵然我因此受千夫所指,即便如此,可他依旧是我的夫君,他所做的,也只是为了这个家而已。他所得来的银钱,我即便是昧着良心,即便受尽白眼,但为了孩子,我也要用,用的心安理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犹如脱力了一般,低声道:“但许凌掌柜的钱,终究不是他的,我若是用了,良心不安,如今他走了,家中的顶梁柱也断了,我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妇女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眼许凌,她笑了笑,然后“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许凌一惊,急忙便要扶她起来,但她却是推开了许凌的手。
她神色严肃,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道:“许凌掌柜,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但是,我最后还想求你一件事,将来即便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默然,心中隐隐猜到了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身不由己的,他们却是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尝试着去安慰一句。
许凌沉默了许久,他握拳,松开,循环了好几次,终是叹了口气,道:“你说罢,只要我能做到。”
妇女微微点了点头,幽幽道:“我夫君溘然而逝,他走的倒是轻松,可却留下了我们两个弱不禁风的孤儿寡母,但我也不怨他,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我便料到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却没有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但我儿始终是我的心头肉,也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脉,我放心不下他,如果有一日我走后,我希望许凌掌柜能收下他。”
她的眼中有一抹痛苦之色掠过,道:“我不求许凌掌柜能让他大富大贵,他从小吃苦吃惯了,只要给他最累的活,只要能让他吃饱,能让他安然长大那就够了,他力气大,将来一定能帮到许凌掌柜的。”
月生几人一怔,呼吸都是沉重了起来,怎样的母亲,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不为儿谋福,只为儿谋生,何等卑微的愿望?
忽然,“砰”的一声门响。
众人闻声看去,随即心中一阵刺痛,却见那半大孩童,满脸泪水地站在屋门口,他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来。
“娘,你不要丢下我啊。”他悲哭一声,大步流星地便跑了过来,猛地一把抱住了妇女。
他大哭着,似想到了些什么,睁眼瞪着许凌,眼中充斥着怒火,他将手中的烧鸡狠狠一丢,大声骂道:“你走开啊,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我娘。”
说着,他松开妇女,伸手去推许凌,也许是愤怒之下,他的力气出奇的大,许凌庞大的身子,竟是不堪的步步后退着,摇摇欲坠,他的眼中,暗淡无光,嘴角上的那一丝苦笑,是那般的无奈。
妇女一惊,大喝道:“住手,不许对许凌掌柜无礼。”
只是孩童似听不见一般,一边推着许凌,一边哭喊着:“出去,出去……”看着这一幕,月生众人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妇女急忙拉住了孩童,道:“住嘴,你怎么可以对许凌掌柜说这种话。”
只是这孩童却是不理不睬,情绪越加激动,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
忽然,在最终的一声“出去”后,妇女鬼使神差的,一把拉住孩童,“啪”的一声响。
隐约间,是谁在轻声叹息?
周遭的一切,诡异的寂静了下来,那孩童,如丢了魂一般,竟是呆在了原地,月生几人,脑中嗡的一声响,目瞪口呆。
那妇女怔了一下,然后她的身子一抖,眼中闪过一抹痛苦,如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瞬间瘫倒了下来。
孩童的脸缓缓转了过来,他的眼神轻轻抖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哭声。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恨,他的眼神中,只有浓浓的酸楚之意,其中,甚至还有几抹愧疚。
撕心裂肺的哭喊,为的,又是谁?
孩童一把抱住了妇女,紧紧抱住,哽咽着:“娘,你不要丢下我啊,爹已经走了,他不在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你不要丢下我啊……”
晴天霹雳。
妇女双眼登时睁圆,尽是不敢置信之色,随即,又是深深地痛苦,轻轻地哽咽声,幽幽响起。
其实,他都知道的,只是他不愿相信罢了。
他宁愿相信谎言,他假装着,不知。
所有的一切,只不愿让他怀中的妇女伤心。
那茶楼的说书先生,他口中的故事,不都是美好结局吗?
那朝夕相处的父亲啊,你的魂可在,你是否缠绵着,久久不愿离去。
你是否睁着双眼,凝视着他们,尽管受人唾弃,可你不甘就此散去。
你是否在怒吼,每当午夜梦回之时,你是否会在这孩童身边呢喃着。
你说:等我回来。
看着他那副安然入睡的样子,你是否心满意足,但同时,你深深的留恋,不愿就此往生?
翎鳯睁着双眼,他的身子隐隐颤抖,为何,心中是这般的酸楚,是怎样温柔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之中。
那刻骨铭心的,那念念不忘的,那令你潸然落泪的,是怎样的情绪?
他的眼中,冷光一闪而过,那深邃的眼瞳深处,似葬下了无尽的思念。
他缓缓走至孩童身旁,蹲下身,抓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小家伙,你想要保护你的母亲吗?”
那孩童一怔,蓦然转身看着翎鳯,眼中满是渴望之色。
翎鳯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凄惨?他深深地看着孩童,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淡淡道:“接着。”
孩童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这就是力量吗?
他并不识得这是何物,但他没有多加犹豫的,选择了坚信。他一脸认真之色,快速伸手,紧紧抓住,然后抢了过来,如在争夺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一般,坚定有力。
翎鳯的嘴角有一丝赞赏的笑容,他摸了摸孩童的头,指了指银票,缓缓道:“有了它,你便能好好保护你娘,但你要记住,你永远也不能松手,除了你娘,谁都不能看,你一定要保护好它,一定要。”
他也不管孩童是否能听懂,他脸上忽然露出了惨笑,似想要将心中所有的话尽速说出来:“你很幸运,你还有娘,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一句话,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可能欺骗你,伤害你,但惟独你娘,她不会。”
翎鳯的神色有些狰狞,声音阴冷之极,那孩童,紧紧地握着手中银票,一知半解地,用力点了点头。
但就在这时,那妇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的神色有些惶恐:“不行,这些银票我们不能收……”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却见翎鳯冷冷地盯着自己,片刻后才道:“这些,我是给他的,并不是给你的,你没有权利拒绝。”他顿了顿,神色黯然,似在自言自语:“更何况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没了娘的痛苦……”
不知为何,妇女沉默了下来。翎鳯缓缓地起身,离开了两人的身旁。
众人不知是如何离开这间院子的,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那妇女与孩童喊着“恩公”,在他们屈膝下跪的情况下,落荒而逃。
他们走在一清净无人的街道上,沉默随之伴随了他们许久。
许凌沉重地叹了口气,低低道:“你们也看见了,纵然是无恶不作之徒,可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谁也无法真正做到无情无义,即便是手中造下了无尽杀孽,即便再残忍暴戾,可依旧脱离不了七情六欲。”
许凌仰头望天,他的目中精光闪烁,低沉道:“在这个世上,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正与邪,对与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逃不出天的掌握。”他的目光微微凝起,似要穿透那云,那湛蓝的苍穹,看到天的最深处。
月生几人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但同时,他们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月生看了眼许凌,低低道:“许凌师兄,那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许凌缓缓地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脸上忽有冷笑,淡淡道:“天道无情,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问心无愧而已。”
众人一怔,许凌将他们神色看在眼中,摇了摇头,道:“现在跟你们多说这些也无用,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了,你才会明白,我们走吧。”
说罢,他背负着双手,向前走去,只是为何,他的眼中尽是深思之色?
从刚才开始,翎鳯就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眼中一片迷茫,颜雨蝶看在眼中,好生奇怪。
她轻唤了一声翎鳯,忍不住问道:“喂,你怎么了。”
翎鳯心头一跳,向她看去,却见她秀美微皱,一双明眸如水,眼中隐有担心之意,像是水波一般流动,真个动人心魄,这绝美的女子,原来安静之时也不是这般可恶,也是这般的好看。
他看了半响,不知怎么,不敢多看,微微低了低头,回应道:“我不叫喂,我叫翎鳯。”
说完,他快步离开颜雨蝶身旁,追上了许凌几人的脚步。
颜雨蝶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中念叨了两遍,也是慢悠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