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婆”竟然连打锣也忘了,站在那里象一个白痴。
忽然出现了骚动,山民们四散走开,犹如鱼群里闯进一条柴鱼。
是谁来了?在那边,有个背枪的年轻人,走路的样子象舂米,但很有劲,似乎决意要在地下踩出一个个深坑来。他不是军人,穿一身山乡常见的干部服,腰间系着一根军用帆布腰带,满脸杀气地走来了。
瞠!“山匪婆”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敲了一下锣,却忘了应该喊一句什么。
“好哇!”背枪的跛子老远喊着走近她,“牌子不挂了,跪也不跪了,打一槌锣,连喊什么话都不记得了,站在这里看热闹,好大胆!想尝尝枪托的味道么?”
“不不不!利群哥,你慢……慢……”打锣的女人哭丧着脸,哀求道,“不是我自己,我不敢,是有人叫我取掉牌子,站起来,打……打……”
“什么人?”
“一个女干部,长沙来的。”
“长沙来的?”跛子有点诧异,“是什么干部?”
“她说她……哎呀,我记不得了,好象是说……哦,人客组副组长的女。”
“人客组?”跛子认真地想了想,自言自语念道,“人客组,人客组,鬼来的人客组!”他眨了眨眼睛,往左右看看,又望望头顶上的天,下了一道命令,“回去吧!下次再搞破坏……再来。”
周芳龄为打锣的女人帮了一个大忙,她自己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影响,就象随意把一块绊脚的石头踢到路边上一样,事情过后便全无印象了。
她爱上了这个山区集镇,象到了外国似的,一切都很新鲜。那叽哩哇喇的土话,那五花八门的篮子和筐子,那些没有见过的土特产,以及把红布缀绿花当成好看的山姑娘,她都觉得挺有意思。她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把每一个生人当熟人。被问的人反而不好意思,有的羞红了脸,有的变成了结巴。好象并不是她来到这山镇上作客,而是山民们到了她的家里。她摸摸穿山甲的鳞甲,吓得把手一缩。扯扯大石蛙的腿子,说一声:“这青蛙真大!”她抱起一只很大的阉鸡,问那位大嫂:“会生蛋吗?”她见有人把活白鹇拿来卖,就要求扯一根漂亮的尾毛。她走到一处就给那里带来笑声。山民们全都十分友善,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答种种可笑的问题。
无数双眼睛跟着她转,有许多脚步跟着她移,她好象一点也没有察觉,旁若无人地走去走来。她高兴,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很想买一点喜欢的东西,但兜里无钱。这没有什么,看看摸摸,也能得到满足。
在她听不见的地方,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看见了吗?那妹子好漂亮!”
“哪里来的?”
“长沙来的,讲广播话。”
“胆子好大哩!”
“连阉鸡跟鸡婆都分不清。”
“贵人哪!有现成的吃,哪里晓得那样多!”
一辆解放牌卡车,按着喇叭,从拥挤的街市上长呜而过。山民们象逃难一般赶紧将货担挪向街边,挨墙放着,贴墙站着,一个个鼓起羡慕的眼睛,望着驾驶室里那神气的司机。
车门上有字:“中国科学院长沙林业研究所”。
周芳龄跟着汽车追去,捶打着车门喊叫:“石叔叔!石叔叔!联系好了吗?我妈现在在哪儿?石叔叔!你们怎么就走了?喂!听见没有?我妈在哪儿?我们的行李呢?”驾驶室里除了司机以外,还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任凭车门捶破了也不侧脸看看。
卡车开走了。周芳龄把嘴一撅,望着滚滚灰尘跺了一脚。她的脸色变了,褪去好奇的喜悦,代之以失望和忧愁。她好象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些陌生人的包围之中。稍微有点惊慌地往四周看看,所见的面孔,有的带着异样的微笑,有的没有表情。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些怎样的人?他想起了某种紧急的事,把长辫子一甩,急匆匆地从这里走开。好奇的山民们不知是因为什么,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了一阵笑声。
供销社隔壁有一余紧闭了将近四年的木板门,门上的大铁锁早已生锈了。三年前就听说屋里有鬼,常在夜半三更听见里面有奇奇怪怪的响声。过去这里住着一个爱喝酒的北方老头儿,四年前,老头儿死了,连尸体带遗物通通运到长沙去,从此再没有住过人。老头儿在世的时候,间或也有大肚皮的、白头发的、戴眼镜的等等了不起的人物来跟他临时做过一夜两夜的伴儿。他死了,那些做伴的也不见来了。山民们只知道这个屋子跟山上那个试验林场有关系,不知道叫个什么机关。
其实,过去那门的上方是曾经挂过一块长条形小木牌的,字小而多,没有人细看。细看,那是“中国科学院长沙林业研究所九龙山试验林场接待站”。
今天门开了,是砸烂铁锁进去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和一个长得高高的小伙子正在忙碌,打扫房间,擦拭玻璃。门外堆着许多行李,有皮箱和木箱、被包和麻袋、铁桶和网兜、帆布的和人造革的旅行包……另一个眼光柔弱、面容憔悴的女人站在那里看管着行李。刺骨的寒风撩起她枯黄的头发,她焦急不安地望着远处的繁忙集市。
胖女人名叫周可芬,农科所前党委书记的夫人。她的儿子叫茹小明,个子虽高,年纪不大,只有十六岁。在门外看守行李的女人名叫杨瑶月,丈夫在倒台以前是农科所唯一的专家副所长,周芳龄是她心爱的小女儿,比如小明大一岁。逮两家人同是今天用那辆卡车送来的。本来应该与九龙山公社联系好,接受他们为社员,但公社的领导认为他们没有劳动力,将来养不活自己,不愿意接受。所里派来联系的干部老石,急于回去交差过春周,便叫他们先住下再说。有两个地方可以住,一是这个接待站,一是山里的林场。接待站总共只有两间房,还有一间作厨房的偏屋。一余门里两间房住两户人家,姑娘小伙都大了,多有不便;况且这两家的大人早已结上了仇,见面虽还点头,转背咬牙切齿,怎好相处呢。当汽车开到这门口卸车的时候,周可芬捷足先登,赶紧把自己的行李搬进屋去,这间放一点,那间放一点,把两间房都占了。杨瑶月本来就不是精明人,又加上女儿不在跟前,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人家把地方占去,自己的行李堆在门外头。
周可芬擦着窗户,从窗口伸出头来对杨瑶月说:“哎,他杨阿姨,你们周芳龄还没有回来?”
“没有呢。”
“我看你们就住在这儿得了,两家人挤一挤,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不。”杨瑶月心里明明知道,周可芬全是假心假意,却故意说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