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她问自己:我这是去做什么?要是拿不回信来,妈妈会怎么样?
她哭了。她知道自己是想单独呆在一个地方哭一哭,在母亲的身边是不能够哭的。眼泪堵塞着真难受,明明想哭还要笑得那么天真,更不能忍受。她快快地走,要到妈妈听不见的地方才能哭出声来。
现在已望不见自己的家了,哭吧!畅快地哭吧!
披戴着雪盔冰甲的树木闻声颤栗着。它们见过老虎吃黄麂的惨剧,听过失去母亲的小鸟的悲啼。它们总是把见到的和听到的记录在年轮上。它们的颤栗不是因为受了惊吓,也不是动了感情。树木是无情的,山也是无情的。
周芳龄的哭声并没有把谁感动,相反,那冷酷的冰使她重重地跌了一跤。
她好象是从梦里醒来,戛然止住哭声,抹去眼泪,看了看左右的冰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哭?能哭得过去的日子回来么?能哭得全家人团聚么?能哭得困难从身边溜走么?能以自己的哭换来母亲的笑么?
过去她是经常哭的,但多半都是假哭。为了让妈妈惩罚一下哥,她哭,目的达到了就立刻不哭了;为了让老师原谅她的过错,她哭,老师转而安慰她,她挂着眼泪笑了;为了让男同学迁就她,她哭,果然迁就她了,她撅撅嘴咕哝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相比之下,哭的时候要比笑的时候少得多,虽然她知道含着眼泪是好看的,但笑出一对酒涡来更好看。越到后来,她越是很少需要用哭来换取同情。只有那心胸狭窄的同龄姐妹才会嫉妒她,而嫉妒者往往会遭到别人的谴责。她是千人万人的娇娇女儿,她还不笑谁能笑呢?
可今天她是真正的哭了。母亲在哭,她看着不好受。她提醒自己,可不能哭啊!妈妈哭,女儿也哭,这日子不是要泡在泪水里过么?为了可怜的妈妈,要能锻炼出不哭的本事来才好呢!
她不同意妈妈对世界的成见;不同意她把人们都看成是自私自利不可救药的;不同意她对前途抱着绝望的态度。生活真象妈妈说的那样,太可怕,也太可惜了。也许年纪大的人并不感到可惜,因为她们有过美好的过去,哪怕从今以后全是黑暗的日子,也可以借回忆过去而聊以自慰。年轻人不能那样,真正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呢!要创造自己的光明。哪怕象蜡烛一样燃烧着自己,却是在光明中度过一生。她忽然想起了在梦里见到的那位神仙……
她的心灵在发出呐喊,强烈要求满怀信心地生活下去。要在心里建立起一个美丽的花园,供自己在其中漫步,歌唱,浇花,垂钓,吟咏赞美人生的诗篇。多美的人生啊!刚刚起步的人生!谁忍心走向黑暗而使青春失去光泽?谁忍心走向泥潭而污染那洁白的灵魂?谁忍心走向蛇蝎而过早地结束欢乐、痛苦和美梦?世故的老年人指出这都是逃不脱的现实,他们太无情了。
她发现这冰封雪盖的山林真美。洁白并非空白,也不是单一得乏味的颜色。洁白是色谱上一切亮色的集中,只是把表示污秽和黑暗的成份,排除在外了。雪是不会发光的,它反射着太阳的光;雪也是没有颜色的,它吸收七色阳光,呈现一片洁白。为什么它不反射乌云的颜色?尽管乌云离得很近,尽管它占据了整个天空,洁白的雪并不受它污染。冰封雪盖的山林啊!你在向人们述说什么?你有最坦白的胸怀,却难以表达一种简单的道理。你只好袒露着广阔的胸膛躺在大地上,以寒冷来使人们获得清醒。你搪平坑洼不平的路面,让人们留下深深的脚印,以便记住久远的从前。雪山的美不是画家所能描绘的,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雪山美在心里和梦里。
只有山溪是永远不会冰封的,它把地球心里的温暖带到表面上来,告诉人们,这个星球还没有僵死,活力永恒地存在着。山溪唱着它昨天那首歌,伴送周芳龄走向山口。沿途有千千万万条水晶的拐棍,让她扶着,平安地走下了陡坡。
又到了峰艳婆打锣的地方,又到了山民们摆担子的地方,又到了遇见那个垢面青年的地方和妈妈守护行李的地方。
她知道不需要到供销社打听,但她还是去打听了。代办邮政的营业员说,邮递员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
她敲开了接待站的那余门。
“阿姨,妈妈叫我来看看你们。妈说,明天就是春周了,咱们两家是老关系,都是一块儿来的,得互相关心着点儿。”
这话使周可芬感到很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把周芳龄让进门来。
“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周可芬寒喧着。
“也还好。我妈说,那地方安静,倒是挺合意的。”
“生活上……”
“生活上也过得去。山里人没把我们当外人,帮我们解决了不少困难。
“过年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过年……反正……”周芳龄语塞了,她不愿意把艰苦和凄凉的景况告诉别人,便敷衍着说,“妈说,每年春周都是那些大鱼大肉的,今年咱们换换口味。”
“吃些啥呀?”
“冬笋啦,还有……山里的那些个……”
她实在不会说假话,被问得结结巴巴,就要露馅儿了。周可芬已看出了破绽,一边问,一边妙不可言地微笑着。正在这作难的时刻,茹小明从里屋走出来解了围。
“周芳龄!”那小伙几乎是象猫一样从里面窜出来的,“你来了!嗨!你来了!”他高兴得又是搓手,又是搔头,不知怎么样好。
周可芬对儿子瞪了一下眼睛,他没有看见。
“你……你怎么不来玩儿?”茹小明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周芳龄甜甜地笑了。
“太好了!太好了!”茹小明拖了一条凳子,坐在周芳龄对面,说,“你知道,这些天我真是苦恼,出门找不到一个熟人,呆在家里没事儿,又冷得慌,只好成天躺在被窝里,有时看看书,有时睡觉,无聊极了。”他不等别人说话,又吩咐母亲说,“妈,快给周芳龄拿点好吃的来!”
周可芬不满地斜了儿子一眼,走进里屋去,半天也不见出来。
周芳龄没有多少话说,只是点头,一声声地“嗯,嗯。,无邪地笑着。等茹小明把要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她才说:
“茹小明,我想请你帮帮我。”
“做什么?说吧!”
“帮我写封信。”
“得了!你自己不会写信?”
“不,我请你帮别人写封信。”
“为什么?”
“是这样,”周芳龄一五一十地说,“春周到了,我妈有点儿情绪不好,她想我哥哥姐姐他们,见不到人也想见到他们的信。我刚才到供销社问了,邮递员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啦!我妈妈抱着很大的希望等我拿信回去,没有信她会难过的。妈难过,我们这个春周就过不好了。我想请你用我大哥的口气给我妈写封信。”
“你大哥的字体我能学象吗?”
“他的字象刻钢板的字,好学。”
茹小明答应了,于是就开始写信。他问写些什么,周芳龄说:“写他很想念我们,关心我们的生活情况;写他自己在部队农场锻炼得很好,身体长结实了;写他跟我二哥和姐姐都有联系,他们在那儿也很好,叫妈妈不要挂念;还写,他寄给我们的钱过两天就会收到的。够了,就写这些。”
茹小明满心高兴地干着这件事,一边写信一边笑。周芳龄有点儿笑不起来,自始至终认真地推敲着信上的语言和词句,感到心酸。
写好信,用信封装上,还贴了一余用过的邮票,尽可能做得跟真的一样。完了,她无心在这里久坐,拿着信要回家去。
茹小明开门送她走,被母亲叫住了。
“你去干什么?”母亲说,“别打得那样火热,你不知道她爸爸是什么人?以后不许你跟她拉拉扯扯的。这么大的人了,也该知道谁是咱们的朋友,谁是咱们的敌人。”
茹小明老大的不高兴,但他不能抗拒母亲的意旨,他是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长大的。
周芳龄并不希望谁来送她,更怕人家问这问那,使她不好答复,一出门就匆匆地走远了。
小镇上到处飘着油香,孩子们已经穿上新衣服了。还有的孩子顶着纸扎的鱼灯,稻草编的金龙,在小街上得意地走着,吸引着成群的羡慕者,吵吵闹闹地走过周芳龄身边。周芳龄不敢多看,害怕唤起对幸福童年的回忆。她用羊毛围巾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前面的道路。
峰艳婆打锣的地方刚刚贴了两条赫然醒目的大字标语,浆糊和墨迹正在结冰:
“防火、防盗、防特,提高革命警惕!”
“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周芳龄立刻想到,爸爸劳改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标语?
她不敢想下去,加快步子走路,想象着妈妈正站在门口等她。
妈妈果然是站在门口等她的。她老远就高兴地喊道:“妈妈!大哥来信了!大哥来信了!”
母亲高兴得流了眼泪,接信的手发抖。她等不到进门就开始读信,读完一遍,又读一遍,好象在品尝着什么味道似的。周芳龄提心吊胆地注视着母亲的表情,生怕她看出了破绽。
杨瑶月最后仔细看了看信封,笑了:“我的小女儿真能干,果然把信取回来了,妈这就放心啦!”
周芳龄一把抱住母亲,孩子似地跳起来嚷道:“妈!我们可以过一个好年了!我真高兴,您快弄点儿好吃的吧!”
她已完全陶醉在自己虚构的梦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