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黄牛吊着四个竹梆在山坡里吃草。闷闷的梆声不断地响着,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放牧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些竹梆都是曲振声做的,前几天才挂上它们的脖子。本来不很需要,放牧人跟着牛走,用不着梆子做信号。近来,曲振声常把牛群放在山坡里,一去很久不回来,因此才需要这个东西。
梆啷梆啷!响得真热闹,宁静的山林变成了闹市。不,变成了一个戏台,唱着无词的戏文。黄牛是喜欢结伴而行的,哪怕先行者吃掉了后来者的草。黄牛可真是老实,不想独霸一蜘天地。黄牛又很谙事理,从不狂奔乱跑,以使放牧者为难。它们宁肯总是那样老成持重,年老的和年轻的都是一样。只有小犊子才会调皮,而调皮的小犊子也不会离开它母亲太远。这群牛都是大牛和老牛,更是便于管理。
梆啷梆啷!哞!有一头犍牛在呼唤同伴。
让他去吧!让他去吧!放牧人现在心事重重,让他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呆着吧!
曲振声希望两边的山岭突然合拢来,把他夹在中间从此不露面。他害臊,心慌,好象做了一回贼,被人当场抓住了。谁说只有知识分子脸皮薄?在某些方面,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山里人脸皮更薄。他是一个人,懂得人的自尊,害臊是自尊受到损伤的一种保护性反应。他坐在那个鹰嘴崖底下,脸向着里边。好象对面山坡上的树木、竹子、鸟儿都在耻笑他。他觉得自己的脸丑陋无比,最好是能用一只铁桶罩住。
周芳龄的话不断在他耳边重复:“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在暗中注意我,我走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隔着老远,不打照面。这个人是不是你呀?”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摇晃着头,自言自语。只有坚决地否认,才能少一些难堪。
暗中跟着她做什么?癫了?蠢了?真的,也许就是癫了,蠢了。
自从看见那个妹子,他就开始癫了,眼前总是晃动着她的影子,她那对眼睛有一种魔力,使人觉得全身不自在,照得人脸红。她说话的声音,她走路的姿态,全都是使人着迷的。尤其是从背后望去,她的每一步路都是一声清婉的歌。就这样,曲振声癫了。
难道不是癫了吗?一个是城里来的娇娇妹子,一个是山村角落里的蛮子、憨子、蠢呆子。望她一眼是罪孽,喊她一声是亵渎。实在是相距太远了,怎么谈得上那些个事情?怎么敢去喜欢她?
但爱情是人人都有的,每个孩子都从娘肚里带出来一粒小小的种子。有些人的种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发芽生长,有些人却是不能够的。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环境,向着什么样的对象余开那两片萌芽,是有限制的。曲振声不懂得怎样把这件神秘的事情解剖开来看个透,他只有直感。凭直感也能知道,他的那粒种子是不能发芽的。可是,土湿了,温度也够了,那讨厌的小东西在躁动了。
他总想看见她,但不敢多去打扰,不愿意引起她丝毫的不快。他希望她每天象树上的鸟儿一样,总是那么快活,不要向她投去一块石头,免得使她受到惊吓。
他能够克制,就象在供销社看见手表,克制自己希望得到一块的欲念一般。山里人最能够克制,山里人当中的地位最低者,除吃饭以外,其他的欲望都是可以克制的。要是凭克制力来判断人的意志强弱,曲振声是强中之强者。他把那个城里妹子想象成庵堂里的泥塑观音,只能敬她一炷香,再不能拿她怎样。甚至以为她也跟观音一样,知道人们心中的邪念,哪怕只是一闪,也会激怒于她。
他很苦恼,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总是出现,哪怕只出现一秒钟,也能使他难受一小时。但他毕竟是克制住了,没有去看她,不找她说句什么闲话。有时从她家门口过,他踮着脚轻轻地走,以免惊得她开门露面。
她生活得平安和幸福,这就可以使他满足了。周芳龄出门的路上,有一段陡坡,在结冰的时候是很容易跌跤的,曲振声曾经从远处看着她在那里跌过一跤。于是,他用锄头把那段路挖成了阶梯。还有那座小木桥,踏上去摇摇晃晃,也太窄了,他怕她掉进水里,便砍了两根树,把小桥重新搭过。
他很想帮她们母女做更多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想过,是不是把笼里的鹦鹉送给她去?是不是去捉两只斑鸠请她们尝尝?他有顾虑,怕被人看作是献殷勤。所以,他一直还在犹豫。
娘说的,“红颜多薄命”,这句话太可怕了。红颜为什么多是薄命呢?那妹子可算是天下第一的红颜了,难道也是注定了是个薄命么?她的爷为什么要当反派?怎么不为女儿想想?害得她到这样的地方来吃苦,能够忍心么?有幸认识她是命里有福,没有机会认识她岂不更好!她应该生活在天国里。假如能代替她受苦,把她换回天国去,曲振声愿意变成一条牛。
唉!都是一些无用的埋怨和希望,现实是无情的。天上时刻都有可能落下一场灾难来,把她吞没呀!她是那样的不明白,要把自己不好的出身告诉人家。高贵的妹子,真任性哪!你怕人家不敢欺你么?你以为长得漂亮就可以得到优待么?真想好好地劝她一场,可是嘴巴太笨。本来就是笨嘴,见了她更不争气,连说句最普通的话都是结结巴巴的。
怎么办呢?他不能让她遭遇危险。每天陪着她?那成什么体统!既做不到,又不能够去做。假如真有什么神明,那就好了,宁肯每天为她祈祷一百次。他见娘在遭难时,常常望着头上的青天说:“天老爷,保佑我吧!”曲振声是不信这一套的,最近不知怎么居然信起来了,也为周芳龄默默地求天。
总是老远跟着她?在暗中保护她?是这样么?好象并不是有意的,但事实大概的确是这样。只要山路上出现她的身影,他就想知道她到哪里去。只要她从山外回来,他就想从她的背后看出来,她是不是在哭。他总是担心她会哭。这一切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更不能让周芳龄自己知道。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呢?
偏偏她又是那样的敏感,还当面来问,叫人多不好意思!
她现在一定在骂:癞蛤蟆!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蠢头蠢脑,结结巴巴,一身牛屎臭,看着就想呕,也敢打冤枉主意。厚了脸皮,死了血,跟在人家后头,象条拖尾巴蛆。谁用鞭子赶你来?谁用牛绳牵你来?丑不丑?癫不癫?蠢不蠢?笑死人,嫌死人,恶心死人……
他捶着自己的头,哭了。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他想去向她解释,难于开口;他想让日子倒退回去,从头做起,又不可能;他想就在今天死去,却又丢不下可怜的娘。娘啊!你当年逃难为什么不往城里跑?
梆啷梆啷!四条黄牛爬上坡,翻过岭,那闷闷的梆声渐渐地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