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龄居然加入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行列去挑石头,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首先震动了曲振声。
他明知周芳龄在门前跟娘说话,却不敢出门来见面。总觉得自己做了丑事,对不起人。一听周芳龄也要去挑石头,他心都发麻了,恨不能去代替她受罪。他宁肯用刀子一分一寸地割开自己的皮肉,也不能看到那娇嫩的妹子去经受那样的折磨和羞辱。他觉得自己是粗人、蛮人、低贱的人,跟牛一样,吃一点苦可以忍受;那妹子是高贵的、圣洁的,不能经受粗暴的摧残。他对自己发誓:“我决不,我决不,我唯愿她好,我从来没有妄想过……”但他担心别人是不会这样看的,他无法向别人解释。
周芳龄扛着薅锄跟娘一起走了。他马上想到那刺骨的凉水、薄嫩的皮肉、血泡、哆嗦的腿、监管人的喝斥声……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破门而出,飞跑着追上她们,从娘的手上夺过箢箕、扁担来,执拗地说:“让我去!让我去!”
峰艳婆吃惊地楞住了:“你癫了?早就讲好了的,又来抢什么?”
“我要去,我……”曲振声说不出道理来。
周芳龄在旁边看着,格格地笑了。这一笑,使曲振声脸一红,火燎燎的。他拔步就走,急匆匆的,象是赶去救火。气得峰艳婆连连开骂:“蠢家伙!猪啊!讲不信的,不谙事的,要你去碰鬼?你回来!你回来!畜生……”
周芳龄劝峰艳婆说:“就让他去吧!您的儿子真好。”
峰艳婆无可奈何,气得往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去,拍着胸口一声声叹气。
周芳龄从曲振声后面尾追上去:“振声哥!等等我!等等我!”曲振声好象耳聋了,只顾飞快地往前走,头也不回。他心里在想:不能让她晓得我是为了她才去的。不能跟她走在一起,别人看了会笑的。帮她忙就暗暗地帮,叫别人看不出来……
消息传到小镇上,震动了茹小明。
“妈,看您做的好事,害得人家周芳龄去挑石头。”茹小明闯进门来,缠住他母亲吵闹。
“她去挑石头,怎么怪上我来了?”周可芬瞪着儿子,说,“谁叫她是四类分子家属?活该!周——守——操……”提到这个名字,她咬牙切齿。
“妈!您好狠的心哪!”茹小明恨恨地说,“都是一块儿下放来的,都是不幸的人,您狠心把人家的家底告诉那个跛子。”
“我不告诉,他们就不知道?那跛子不会到公社去了解?”
“您为什么不承认我们自己是假党员的家属呢?”
“蠢东西!”周可芬火了,“你……你要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我……我也去。要是,都是;要不是,都不是。”茹小明赌着气,脱了棉鞋穿雨鞋。
周可芬夺过雨鞋来往墙角里一扔,大声训斥儿子说:“没见过象你这么生得贱的,人家不要你去,你还想自己去。那是个什么好差事?是什么妖魔鬼怪迷住你了?早就跟你说了,不要跟那个小狐狸搞在一起。那一窝子是我们的仇人,你知道么?长这么大了,连这也不懂。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啊!”她气得直喘粗气。
茹小明异乎寻常地倔强起来,一双穿袜子的脚直接踩在地下,跑到墙脚去拾起雨鞋来。
“你敢!”周可芬顺手拿起一把扫帚,“孩子啊!你……你想气死你的妈妈,好,好啊!你来开门试试,我就不怕断了你这条根。要找死,咱娘儿俩死在一块儿。”她气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象害了突发性心脏病。
茹小明穿好雨鞋回头一看,吓住了,终于又软了下来,抱着头往墙上一靠,哭了,猛然地抽泣,含含糊糊地说着:“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呀?这……这……这是为……什么呀……”
知识青年何督伟也受了震动。
他提着一只受伤的黄毛野兔从山上下来,迎面遇上一群人在碾米站门前的坪里,拢着袖子、抱着扁担、锄头等工具,稀稀散散地站着,听信利群训话。周芳龄象杂草丛里的一朵百合花,特别引人注目。何督伟回想起周芳龄刚来的那天,在小镇上为峰艳婆摘下木牌的事,果然惹祸上身了。这个玩世不恭的知识青年,向来不跟女性发生过多的联系,一见姑娘就躲。只有对周芳龄例外。他虽然并不曾对她怀有任何的幻想,却莫名其妙地总是关心着她的命运。
何督伟是一个怪人,他有他特殊的、叫人难以理解的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现在,他楞了,那对锋利得出奇的眼睛闪着令人惧怕的光,眼皮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忽然大叫起来:
“看哪!看哪!活兔子!血淋淋的活兔子。”
喊叫声打断了单利群的训话,把所有的眼光吸引到这边来。单利群回头望着,有点恼火,又有些好奇。
“可怜的,我现在决定把你放生。”何督伟拍了拍兔子的脑门,说,“走吧!走吧!回到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去吧!”
他把兔子放在地下。兔子的一条后腿已被猎人的铁夹子夹断了,痛得全身哆嗦。野性的本能促使它拼命挣扎着想跑上山去,可是,受伤的腿成了它沉重的拖累,它吃力地蹦了几下,便趴在那里不能动了。何督伟疯言疯语地说:
“我忏悔,我难过,我为什么要把你害成这样?都是一个生灵,你是兔子,我是人,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不好么?为什么你想吃我园里的菜,我想吃你身上的肉呢?我是强者,你是弱者,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地位呀!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惹的麻烦莫去惹。你惹不起呀!晓得不哩?我看着你在接近人家的菜园,想喊醒你,那个地方去不得,还没有来得及,你就已经被铁夹子夹住杨!不,你以为我真的会喊醒你?才不会哩!因为我想吃你的肉。你的肉太好吃了,又鲜又嫩,看见你在山上跳,我嘴里就流涎。不过,我还是忏悔、难过,我做了恶人。我担心夜里会做恶梦,我担心,那些死在我手里的麂子、兔子、野鸡、斑鸠,都变成鬼来缠住我。哎呀呀!所以我决定把你放生。去吧!去吧!为什么不走?”
“癫子!”单利群吼遭,“快把兔子拿走!这是什么地方?”
“拿走,我这就拿走。”何督伟捉住兔子,抓住两只长耳朵高高地提起来,疯态十足地说,“跟我回去,听见没有?我要把你的伤治好,再放你归山。你很幸运,见识了我们残酷的人间。你去吧!告诉你的兄弟姐妹,学会保护自己。要多几个心眼,学会一些计谋。不要太老实了!你老实,人不老实,豺狼虎豹不老实。走吧!我们走吧!可怜的……”他猛地把兔子抱在怀里,似真似假地哭起来。
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不敢笑。单利群斜眼望着他走开,厌恶地皱起眉头。
何督伟离开碾米站,从远处回头望着,久久地,若有所思……
周芳龄来挑石头,同样震动了单利群。
他没有想到,这个娇嫩的城里妹子,居然也被叫来了,成了他管辖的罪人。他很得意,感到自豪,心里这样想:我以为你是天仙,不食人间烟火哩!原来也跟别的四类分子家属一样,害怕挨骂、挨斗。来了好,来了好啊!认识认识我单利群吧!你的皮肉白嫩,算不了高贵;我不会讲城里的官话,倒可以训人。我是管你的,你是被我管的。我想照顾你就照顾你,我想惩治你就惩治你。那些人见到我都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的,料你也不敢例外。要是左右无人,我想亲你一下呢,你会不答应吗?单利群陷入了得意的遐想,眼睛发痴,高兴得心跳。
同时他又动了怜悯之心。自从搞红山军以来,他在日夜不停的斗争中使心麻木了,哀求,号哭,凄惨惨、悲切切的种种场面都从未使他心慈手软过。对阶级敌人决不心慈手软,这是当今作为革命者的基本修养。今日不知怎么,陡然变得心善起来。他有点不忍心让周芳龄同其他人一样受折磨,后悔不该把她们母女俩的名字写上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花名册。他很想叫周芳龄拿着薅锄回去。忽又想起,这是使不得的。因为她娇嫩可爱就该受到特殊照顾么?也许她正是化成美女的蛇?啊!阶级敌人的花招是多得很的。为什么杨瑶月自己不来而打发她女儿来?不过,单利群已下了决心,一定要给周芳龄一份恩赐,大凡英雄好汉,都是乐意于在柔弱的女子面前施以恩赐的。他终于想出办法来了,冠冕堂皇地当众宣布说:“有些人总是不想好好改造,做事偷懒,只图磨到天黑收工。”他在人群中严厉地扫了一眼,大声喊道:
“周芳龄!”
“有!”周芳龄冷冷地应了一声,低着头,满不在乎的。
“你的任务是守在洞口外面,单利群说,“挑来一担你就记个数,休息的时候向我汇报,谁挑少了,我要让他好看。”
人们望着周芳龄,有羡慕也有忌妒。周芳龄低头不语,心里是明白的。挑石头的劳动开始了。周芳龄站在洞口,对每一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小声说:“放心,我不会告密。”
劳动队伍中有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婆婆,肩上挑着担子,手上拄着拐棍,走路摇摇晃晃,时刻都可能跌倒。她来到上坡路口,颤颤抖抖地移动步子,每一步都比登天还难。后来的人被她挡住路,密集地排成了一列长龙。周芳龄看着过意不去,竟忘了自己的能力,跑过来接住老婆婆的担子。没想到挑担可不是容易的事,扁担一接触肩膀就痛得直不起腰来。又生怕担子从肩上滑下去,只得两手并用,死死地抱住扁担不敢松手。手臂挡住了视线,脚步一提,踩滑了,歪了脚,跌了跤,撒了一担鹅卵石,骨碌碌地滚下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