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利群未必不知道,想让周芳龄与他亲近是不大可能的。人世间的友谊与姻缘,虽然千差万别,有些规律是亘古不变的。所谓门当户对,难道完全没有道理吗?门当户对是表示社会地位相同或相近。同一个阶层、同一类门户的人,生活内容和格调比较接近,易于发现共同点。两个得意者之间,有说不完的得意话;两个受迫害者之间,会产生相互同情。单利群与周芳龄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是趾高气扬的红山军司令;她是可怜的四类分子家属。假如周芳龄的爸爸不被打成反派,那么,她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里的娇小姐;而他却不过是一个粗野的山里人。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他跟她也很难找到共同点。单利群并不算很蠢,他知道有些人是恨他的,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是瞧不起他的。他也知道,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应该跟这个妹子划清界限,不能扯上些个说不清的关系。但他同样爱美。美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象宇宙间发光的恒星,象地心对于地面万物的引力。美,可以被人们从理念上否定,却不能从心里排除。追求美,是人类创造和繁衍的动力。世界所以能不断发展、前进,难道没有美的力量作用其间吗?单利群是一个人,再野蛮的人也能感受视觉的美。
他不能占有她,也不能允许别人去占有。嫉妒心使他害了神经过敏症,想象力的丰富已达到病态程度了。他不断看到和听到,那个漂亮的妹子总是跟曲振声在一起。在一起会做些什么?他为此经常做梦,每每从愤怒的咆哮中惊醒:
——他和她躲在密林深处亲嘴……
——他和她手挽手走来,得意地喊着:“气死跛子!气死跛子!”
——他和她结婚了,贴着大红喜字的亮窗黑了……
——他在接受强迫劳动的惩罚,她给他送饭来……
这些讨厌的梦使单利群不得安宁,连那神圣的革命都受到了影响。他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目的上山来的,是魔鬼的力量驱使他这样做。
他不能沉默,要进行干预。一个土匪崽子,岂能让他得到那么大的便宜!他凭什么比单利群还幸运?他的命运应该掌握在单利群手里。
他决定去对周芳龄的母亲施加一点压力。
“哎,你晓得么?外面风言风语,你家那个妹子,名声不好啊!”
“真的?”杨瑶月吃了一惊,“我们单家独户住在这个山里,轻易不同别人来往,外面说些什么,我哪知道!”
“不晓得,我告诉你。她跟那个土匪崽子的关系不清不白的,嘻嘻哈哈,拉拉扯扯,这个一声哥,那个一声妹,人家在背后骂他们不要脸呢!”
“这山里只有我们两家人,我们小龄和他们家那个,都还是小孩子。小孩子们在一起嘛,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你放明白一点,”单利群板起脸,说,“我们这个地方是不许乱搞男女关系的。什么小孩子!都是门高户大的人了,男女问题,不是好耍的。城里资产阶级那一套,我们这里不时兴。我有话讲在头里,是识相的就注意注意,莫以为抓阶级斗争的人都死绝了。”
单利群说完就走了,把杨瑶月急得在屋前屋后团团转,想把周芳龄立刻找回来。
周芳龄回来了。杨瑶月问她:
“哪儿去了?”
“晒杜仲皮去了。”
“跟谁在一起?”
“振声哥。”
“什么振声哥!”杨瑶月一听就火了,把女儿拉进屋去,严肃地训戒她说,“以后再不许跟那个曲振声在一起了。”
“为什么?”
“那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妈!”周芳龄瞪圆了眼睛,抗议地说,“您凭什么这样说人家?”
“要防着点,懂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他成天粘着你,心里想些什么?”
“不是他粘着我,是我粘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杨瑶月严厉地瞪着女儿,“你以为还是戴红领巾的时候。”
“我知道!妈,我和曲振声,就象妹妹和哥哥一样。绝对的,不骗你。”
“孩子,你真叫人担心。”杨珙玉见女儿的眼里闪着纯洁的光,不忍心再训斥她,一把拉住她的手,抚摸着,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娘儿俩来到这个地方是追不得已。你难道当真准备在这儿呆一辈子吗?咱们这一家子人分成四处,够惨的了!你跟在妈妈身边,应该不出什么差错才好。你总是那样容易相信别人,一颗好心,傻乎乎的。这几年,好人剩得不多了!妈是深有体会的。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一句老话,现在正是用得着的时候。你对人总是全抛一片心,别人对你,可不会跟你一样傻呀!男女之间接触,是要存点儿戒心,哪天出了什么事儿,连后悔都来不及啦!你不是说那个曲振声总是隔着老远盯着你吗?为什么?”
“很简单,他看我是新来的,不熟悉山里情况,怕我出危险。”
“太天真了!”杨瑶月用手指戳着周芳龄的脑门,说,“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他是见你模样儿长得好,动了心。”
“您是说他喜欢我?”
“用什么说法都行。”
“喜欢我有什么不好?要是谁也不喜欢我,看着我就恶心,您高兴吗?”
“不能惹得他喜欢你。他是什么人?配吗?”
“妈,您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曲振声值得同情。”周芳龄动了感情,眼里隐约闪着泪花花,“都是一个人,为什么他要被我们瞧不起?他是贼?他是懒汉?他是坏心眼?我看他比我过去的同学都好。认识了他,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人。妈,您别生我的气,我认定了振声哥是个好人。”
杨瑶月拿她没有办法。说道理?难使她信服;骂她—顿?既不解决问题,又不忍心。今天她才真正的意识到,女儿大了!长了尾毛的小鸡,母亲的翅膀盖不住了!她想起横遭迫害的丈夫,忍辱负重的大儿子,背叛家庭的二儿子,软弱而无主见的大女儿,又加上眼前这个执拗的宝贝小女儿。所有的人都使她不能放心。她委曲,心中一哽,说不出话来,哭了。
周芳龄不知道是自己的哪一句话刺得母亲伤心了,见母亲流泪,她惊慌。她爱她的母亲,为了让母亲高兴,她可以忍受很大的痛苦。
“妈!”她用自己的脸庞揩去母亲的眼泪,说,“我说错了,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好,您别生我的气。我听您的话,您告诉我吧!我应该怎么做?”
女儿的温情使杨瑶月受到莫大的安慰,她不哭了,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孩子,刚才那个跛子来了,说外面都在说你的闲话。这个地方不是长沙城里,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一看见年轻男女在一块儿,就大惊小怪。你可不能任性呀!舆论是能够杀人的呀!还有更大的问题呢,看跛子那个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真担心。他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上头没有人管他,群众又不敢惹他,他想千什么都只能随他的意愿。他的话里已经把你和曲振声的关系当成阶级斗争看了!还警告我把你管紧一些,不然……谁知他会想出什么歪点子来!孩子,我不说你跟曲振声来往对不对,为了不受跛子的害,你也应该离曲振声远一些。听妈的话吗?”
马上答复,应该是困难的,可是,周芳龄还是点头了。她不愿意继续让母亲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