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瓶花厂的女工们下班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厚重的大木门已经落锁,钥匙被厂里的负责人带走了。
看守工厂的是那个只做事不说话的骆驼。他住在院墙边上那个鸡笼似的小屋里。本来是一个小厨房,现在成了骆驼的饮食起居之所。
周芳龄一家也住在院子里。不,应该说小工厂设在周芳龄的家里。这个院子原是一位国民党将军的寓所,将军起义有功,解放后在参事室任了一名参事。儿孙们长大了,各自远走高飞,成家立业。将军去世以后,小院子空着,待价以沽。正好周国强初调长沙,还未安排好住所。这个近乎迂拙的知识分子,多年来一直梦想有个产权归己的单家独户的小院。经人介绍,一拍即合,耗尽积存,以相当低廉的代价,买下了日省庐。殊不料“革命”来得迅猛,法律成为纸上的文章,他们住了八年,就让“革命”的铁扫帚扫地出门了。街道居民委员会在建立塑料瓶花厂时找不到厂址,便撬开门锁,收拾房间,把院子里的多年生药材当杂草扯掉,把旧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集中于楼上一间房里。工厂就这样白手超家办起来了。居委会主任柳艳芝有胆量,气魄惊人。她把日省庐收归公有的法律依据就是一句话:“我一家五六口只住了两间黑屋,那个‘反派’有什么资格独占一个院子?”
林彪之死,减轻了周国强的罪过。一九七二年,他结束了干校农场的监督改造,从轻处理,降三级工资,允许回家带罪养病。与此同时,周芳龄和她母亲也告别了九龙山回到长沙。日省庐已改作厂房,这一家人住到哪里去呢?经林科所出面与街道再三交涉,没有结果,最后只好挤在那间存放东西的小房间里暂住。说是暂住,一住就是四年。看起来,想撵走这家工厂,屋归原主,是万万做不到的。柳艳芝道理充足,“给他住着吃闲饭好,还是拿来干社会主义好?”当然是干社会主义好。周国强无力与她争辩,只得降低要求,请求架一座固定的楼梯,供一家人过往,以免上楼下楼时从车间穿过。这一目,柳艳芝慷慨答应了,依墙架了一座二尺宽的木楼梯。
每当工厂下班以后,小院里几无人声,两家四日都是惯于沉默的人。
周国强生性不爱多话,近几年因祸从日出,吃足了苦头,更加谨慎了,就连对家常事发表意见,都要经过仔细的斟酌才肯开口。二儿子周喜苑揭发他在家里说的作乱话,成为给他定罪的有力证据,实在教训太深。严酷的“继续革命”太可怕了。沉默不会把人憋死,多言却可以惹来杀身之祸。他把这当成不见诸文宇的座右铭深深刻在心里。他整天板着脸,要么闭眼躺着,要么痴呆地站着,要么就在拥挤的房间里和走廊上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声是坚实有力的,使人误以为那位死去的将军又回来了。
他的妻子杨瑶月也是无话的。天明即起,劈柴,生炉子,做饭,扫地,洗衣裳,天天如此,反复有常。她有时也想跟老头子说点什么,但老头子不予理会,动辄把眼睛一鼓,提醒她少说为佳。她出于无奈,也只好陪着他做哑巴。
小女儿周芳龄在外面虽有喜鹊子的美称,回到家里也同样无话可说。跟谁说呢?总是那些老话,乡下的经历,心中的不平,所有这些,爸爸和妈妈都是了解的,唠叨几次就够了,还能指望他们解决点什么问题?说了又有何用?于是也只好闭嘴不说,落得安闲。
大女儿周松龄好不容易把户口弄回城里来,并且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家里的房子实在太小,没有她摆床铺的地方,她只好单独住在厂里,只间或回来看看。她的话都在外面说完了,回家来也就没有什么可说。大儿子周周高己经结婚成家,另有一个窝子。二儿子周喜苑扎根在农村,发誓不回家来。这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在这里长住的只有三个默默无言的人。
那位邻居更不用说了,有话也无人答对。日里象一条不倦的老牛,蹬着三轮车东跑西跑,运进原料,输出成品;夜来象一条狗,蹲伏在小小蜗庐里,注意着大门的响声,看护着厂里的财产。家里没有妻室,也无远亲近戚或友人来往。蜗庐里一贫如洗,肮脏不堪,谁也不愿意探头进去望一眼,里面充满了酸臭气味,熏得人连连打退。他的日常生活是、个很大的谜。别人只知道一点,他不爱睡觉,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常常亮到夜半更深。他的历史也是一个谜。只听说起个右派分子,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两家人同住一个院子,开门相见,老死不相往来。迎面遇上,顶多略作微笑,更多的时候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人看着自己的脚尖。周家的人在楼上晾晒衣服,被风吹落到楼下去了,骆驼看见,捡起来搭在楼梯扶手上,也不喊一声。骆驼有时生病,在蜗庐里呻吟,周家人听见,去向居委会主任通报一声,并不同病人见面。
他们是结怨多年的仇人?是正在严重对立的双方?不是。在周家人搬回来以前,谁也不认识谁;成为邻居以后,也没有发生过半句争执。相反,他们是真正的睦邻,和平空气过份浓重,以至几乎令人窒息。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但这些年里,难以置信的怪事还见得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过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若不发生异变才是奇怪的。这两家人,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政治底牌不硬,关系弄得太密切,容易惹出麻烦来。因此,宁肯互相视为异类,也不敢表现友好和同情。不打交道,已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不会误以为对方高傲。
天黑了,墙外小巷里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在缓慢地睁开淡绿色的眼睛。骆驼钻出蜗庐,把大门顶上的灯泡扯亮。差不多是在同时,门锁响了,小门开处,杨瑶月跨进门坎。她身上沾满了石灰印,象穿的是一件古怪的花斑衣裳。骆驼见了,略有些诧异,但未动声色,只淡淡地微笑了一下,立即转身,又钻进小蜗庐去了。杨瑶月把门扣上,攀着楼梯扶手,爬上楼去。提一步,喘口气,象是有病的人。
她回到家里,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招呼周芳龄说:“快给我一杯凉茶。”
周芳龄把茶递到她手上,问她:
“您干什么去了?”
“给柳主任刷墙。”
“什么柳主任?”
“柳艳芝。”
“她?”
周芳龄简直无法相信母亲会去干这种事情。过去自己家里刷墙,从来都是请人的,杨瑶月几曾动过手?她内行?有体力?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为了什么?
“给她家刷墙,她连茶都不让喝么?”周芳龄说。
“人家没有来请我,干嘛要给茶我喝?”话是无力的,隐含着凄清、自卑和忿懑。
“妈,”周芳龄埋怨说,“你真不怕丢人,柳艳芝算个什么东西?”
“小声点!”杨瑶月做手势制止,探头望了望楼下,谛听着骆驼家里的动静。
那里没有动静,要不是亮着灯,会以为蜗庐的主人已经死了。
呆坐在躺椅上的周国强忿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去,在楼道上移动着沉重的步子,发出铿铿的响声。杨瑶月和周芳龄早已摸透了他那脚步声的含义。那是忿恨,苦闷,烦躁,无可奈何。
杨珙玉对女儿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她官虽不大,权大。要奉承,要巴结,她有那个瘾头。咱们现在是虎落平阳,有什么办法!不实际一点能行?”
“您都快成为柳艳芝的狗腿子了,可人家并不领你的情。”周芳龄嘟囔着,来到楼道上,打开炉门,热饭热菜。
一家人再无多话可说,唯剩锅铲和铁锅的撞击声和周国强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
院子顶上的天空象一块大铁板,正在往下压来,闷得人难以喘气,更何况言谈和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