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一家三口人很有话说,经常谈起曲振声。
周国强对曲振声过去的一切并无多少兴趣,即使听杨瑶月讲起他,也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已。最近这件事情使他重新认识了那个敦厚的山里人。
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复杂、最有创造性的动物。人对人的认识是永远没有止境也是永远有着极大热情的。为什么要读小说和看戏看电影?就是为了满足那种热情。可是,周国强曾经变得毫无热情了。这是一种异常的现象。曲振声使他恢复了正常。
他的变化是奇妙的,不但对人有了热情,而且也重新热爱起生活来。那天他居然提出要带妻子和女儿上岳麓山走走。那个地方他过去是每年都要去几次的,因为那里有丰富多彩的花草树木。近几年他已经把岳麓山遗忘了,就象遗忘那些失去了的书本一样。
岳麓山可说是长沙市内唯一的避暑胜地,山上的气温与山下有明显差异。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曾在这里思索过改造中国与世界的途径。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给毛泽东夜宿山野的亭子赋予了一个典雅的名称——爱晚亭。如今的后来者都喜欢在这里摄影留念,以表示有幸到此一游。
周国强对摄影留念不感兴趣,一来便钻进了“石径斜”。他饱吸着草木酿造的新鲜空气,好象与它们的心接通了。他恨不能将它们全都抱在怀里亲吻个够,问问这些年大家是不是活得还好。
他如数家珍地道出每一棵树的名称、习性和用途来。还有那些很不显眼的小草,也都接受了周国强的抚摸和被介绍给他尊贵的夫人和娇贵的小姐。草木摇摆着,掀起呼呼的声浪,最热烈地欢迎它们多年不见的知已。
周国强谈起了农民用草药治病的种种趣话和传说,吸引了许多陌生的游人。他突然意识到拥有知识是一种幸福,知识对人的魅力永远不会消亡。为了让知识活着,自己不应该死得太早,也不要躲在小屋里慢慢地枯萎下去。他望着自己的女儿不由得产生了怜悯,徒有美好的年华、纯洁的心灵,而无赖以发热的力量。她是一头饥饿的牛犊,望着满山青草,却不知哪是能吃的,哪是有毒的。
上到山顶,云麓宫茶亭里坐满了人。还有些人端着茶杯三三两两地盘膝坐在野地里。周国强侧耳听了听那些人的谈话,凡是能听见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内容,时而还有高声的粗话和咒语刺人耳膜。只有那对坐无言的游伴们大概心中才比较充实,不过,他们全都面无悦色,好象是无可奈何才爬上山顶的。
杨瑶月买了三杯茶和一包蛋糕,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与丈夫和女儿向面而坐。刚刚坐下,她发现这个地方不好,因不远处坐着几个她不愿意看见的人。
那是谁呢?是全正清和他妻子周可芬以及儿子茹小明。
当年下放在九龙山的时候,杨瑶月与周可芬的关系曾经在后来有过一些缓和,但回长沙以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不管怎样克制,当年两家的男人互相戕害的事实是忘记不了的。全正清还是林科所的党委书记,而周国强却不再是副所长了。两人的地位过去相近,如今已是天上地下了。见面不点头是不好的,但点头的同时往往脸上发烧。目前可以说已经互不相害了,可过去的伤疤何时才得愈合呢?
杨瑶月正在暗示周国强起身换地方,全正清已看见了他们,并且正好与周国强的目光相遇。既然已经是这样,便只好打个招呼。
“你们也来了!”全正清说。
“来了。”周国强的应对显得尴尬。
杨瑶月向全正清报以微笑,而周可芬则干脆装作专心于品茶没有听见似的。只有茹小明反应灵敏,回头一看,立刻跑过来找周芳龄说话。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离开了各自的父母,连茶也不要,倚着栏杆谈开了心。
“你现在怎么样?”茹小明问。
“什么怎么样?”
“参加工作了吗?”
“都快要吊销户口了。”
“不理他,妈的!”茹小明大抱不平,拿不出具体办法来帮助她,只好骂一声以示支持。
“你呢?”周芳龄反问。
“我,当了个维修电工,自由倒自由,轻松倒轻松,就是无聊得很,”
“你休息天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
“我真想来,可是……”
“你妈妈不让你来?”
“她真讨厌!”茹小明朝母亲那个方向斜瞪了一眼,“还把我象小孩子一样管着,恨不得用根绳子拴住我才好。她不让我串门儿,怕我说错了话,惹出祸来。这日子实在难熬,我都快要成哑巴了。”
‘你跟九龙山还有联系吗?”
“我有什么联系!当时在那里也没有交个朋友,你呢?”
“有。”
“跟谁?”
“曲振声啊。”
一种微妙的反映出现了。茹小明一听她仍跟曲振声有联系便有点隐隐约约的不高兴。他跟周芳龄谈不上有什么较深一层的感情关系,且又知道周芳龄与曲振声之间决不会发生真正的爱情,但仍不免有些酸味。这大概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引的原理在发生作用吧。
“一个土头土脑的山里人,你还真看得起,不简单。”
“不许你这样说。”周芳龄生气了。
“哦……”茹小明感到意外,有点惊慌。
话不投机,差点不欢而散,幸亏茹小明自打圆场,把话题一转,谈起了他当年与周芳龄在九龙山的那些共同遭遇,有些是有趣的,有些是至今想来还要后怕的。
周可芬在远处呼唤茹小明回家去,茹小明嘟囔着不愿意走。经一再催促,他不得不服从。临走前,他发誓说:“看吧,我总会有一天要把她气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