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利群总是打不起精神。象一棵被蝼蛄咬伤了根部的辣椒苗,低垂着头,满身枝叶成了沉重的负担。他已经扶不起来了,手一松,又是原样。他不敢回首往事,一想起那时的得意和疯狂,就恨不能钻进地里,永远不再露脸。他觉得,活着是痛苦的。眼见别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又有点留恋。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他不知道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死,已经尝试过一回了,那一关是不好过的。
何督伟劝他活下去。他说:“如果是在你当红山军司令的时候,你问我,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我会说,悉听尊便。当然,那时候你是不会想到死的。你正得意呀!得意的人都想长寿,只有失意的人才会觉得活着是痛苦的。不过,依我的看法,那时你才是应该死了的好。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渺小可悲的。你把人生最大的不幸当成快活,在迫害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心扼死了。一个死了心的人不就等于行尸走肉吗,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时你却根本没有想到要死。现在想死,已经不是时候啦!如醒悟了,死了的心也重新活过来了。靠劳动吃饭,不再给别人带来痛苦,是可以不死的。我知道,你是因为忏悔加害怕,觉得日子难过。可是,这种难过正好是对你过去的惩罚呀。连这点小小的惩罚你都不愿意接受,太自私了!如果你再去跳河,我不会来救你。我甚至会跟着你去,站在旁边告诉爱管闲事的人,请他们不必费心。”
何督伟一席话,说得单利群左右为难。死也不是,活也不是。继续流浪?心灰意懒。回家去?又提不起勇气。寄居在何督伟家里,不是办法。一个有能力养活自己的人,怎能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何督伟问他:“要不要给你姐夫写封信,让他来接你回去?”
“不,不。”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他没有主意,象个白痴。
“你还不知道哩,”何督伟说,“我的女朋友不同意我留你在我这里住。你不走,她就不上我的门。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为难,可是……”
单利群这才象被凉水浇醒了,又感激又内疚,但没有说打算怎么办。
何督伟开始工作,抱着一本书入了迷。耳边似乎有)彗利群的说话声,声音很小,象蚊子一掠而过。他没有听清楚,随便“晤”了一声,目光仍在书本上移动。
过了很久,才发现单利群不在了,连同他脱下来的脏衣服也不见了。是到哪里去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见踪影。
何督伟给周芳龄打了一个电话,把单利群失踪的消息告诉她。
放下电话不到半小时,周芳龄就来了。关上房门,谈起单利群的事来。
“他是怎么走的?”
“是我露了一句话。我说我的女朋友反对我把他留在这里。他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就走。”
“他知道你的女朋友是谁吗?”
“我没有告诉他。如果他知道是你,不知会怎样,可能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那样的人还懂得惭愧?”
“不,你估计错了。我过去也以为这是一个冷血动物。除了懂得孝敬骆驼爷以外,再没有半点人性。这几天,我对他的认识有些不同了。”
“他成了好人?”
“不是成了好人,而是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良心和理智。”
“哼!”周芳龄不以为然,“正常人的良心,正常人的良心……”她反复念着,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你怀疑?”
“我不想怀疑,可是……”
“你过去不是一直把世界看得很美好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不同意你妈妈的处世态度,你还对我说过……”
“是的,我说过,我宁肯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好人,满腔热情与他们相处。那是因为,我忍受不了孤单、寂寞的疑神疑鬼的生活。我想把日子过得舒畅一些。可是,我失败了,做个好人越来越困难。”
“这说明你已经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你同意我现在的看法?”
“不,不能这么简单地说同意或不同意。事情是复杂的,只能作出复杂的回答。世界到底是美好的还是险恶的?人的本性究竟是善良的还是丑恶的?看法各不相同。我认为,应该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爱自己,这是人的天性。假如大家都不爱自己,生命怎能维持下去?反过来,如果光爱自己不爱别人,社会也就不能存在了。自从地球上有人群以来,爱自己和爱别人就已同时存在着。爱自己,使生命不因漫不经心而消亡;爱别人,使人与人之间维持互助并存的关系,得到繁衍和发展。以强制手段不许爱自己,是违反自然的,会遭到人的本能的报复。这些年,你看到的种种现象,都是属于报复。”
“为什么要报复我呢?我可没有什么过错。”
“你自己不也在开始报复吗?你不相信人世间还有美好的东西,这就是报复的准备。”
“不,我没有这样想。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最美好的。我爱自己,可我更爱你呀!”
她不想把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一句话就掐断了何督伟的思路。接着就是那些有情人之间常见的礼仪,在无言中度过美妙的时刻。此时,屋里是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了,现在缺少的并不是哲学和政治。跟所有的情人一样,他们相信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是多得很的,无论什么要紧的问题都可以留在日后千次百次中讨论。
失踪的单利群回来了。原来他是到石委员家里去了。他本想把那里的功夫做完,赚点工钱来交伙食费。他在何督伟这里吃住好几天啦!分文不给,对不起人啊!哪怕明天就去死,也不能欠着这份人情债。这半辈子已经欠债太多啦!不料石委员的妻子已无心照料做家具的事了,全家人都在愁眉苦脸中。也不问单利群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匆忙结了账,请他挑上工具,另谋生活去。
单利群手上有了钱,挑着工具箱又来找何督伟。这回不是想来落脚,是来交伙食费的。他走近房门,听到里面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男的是何督伟,女的竟是……他简直不敢相信,事情原来是这样!不会是听错了吧?他从门缝里瞧,果然是周芳龄。
“那跛于是不是又跳河去了?”周芳龄说。
“谁知道哩。”
“偏又淹不死他,越是坏人越长寿。”
“是这样。”
“我恨不得……”周芳龄咬牙切齿,“要是我想报复他一下也容易,你说是吗?”
“那是。只要给九龙山写一封信,告发他跟石委员勾结,参加策划打游击的事,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又恶又蠢,把这样的事也拿来对人说。”
“他估计我不会告发他。”
“算了!别谈他啦!提起他来就恶心。他要死,让他自己死去。”
单利群听了这些对话,心事翻腾。他恨不得推门进去,给周芳龄叩一个响头,请她饶恕过去的罪过,但他没有勇气。
他离开那扇门,拖着麻木的两腿,一踮一踮地走上马路,不知该到哪里去。对于死,他已经害怕了,死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不过,活着也难受,除非是彻底忘记过去,或者把良心的债务一笔一笔还清。怎样才能还清呢?
三个月以后,单利群运了一车木器来,填满了何督伟的房间。何督伟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跟周芳龄结婚,我送一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