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龄整整一天没有回家,在街上走来走去。她感到那两条腿已经不属于她了,信步移动着,僵直、虚弱而沉重。脚下的路就同人生的道路一般艰难、曲折、不由自主。她没有瞌睡,但也不清醒,有几个朦胧的镜头,在脑子里交替出现。
她不想回去惊醒二哥,应该让他在这离别了九年的温暖的家里好好地睡一觉;应该让父母安静地听听他的鼾声。
大街上人头躜动,声音嘈杂,在身边,又不在身边。她好象独自在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行走,默唱着一首循环的悲歌。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现实,唯愿是因为头昏而产生了幻觉。
本来一切都在变好,生活出现了奇迹般的希望。却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为了保持一身清白,她熬过了多少难关,抵御了多少诱惑,顶住了多少压力呀!
她象一个打着雨伞在风雨里行走的人,一路小心,没有淋湿衣裳。前脚已经跨进门了,屋檐上掉下一滴水来。……
她寻思,谁该对她的不幸负责?脑子里浮动着一些光怪陆离的影子,捉不住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
来往穿梭的人们啊!你们心里是怎样想的?当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脚下有一个阴影!
她走着,走着,一直到天黑以后,才走进了日省庐。家里人都不在,饭菜热在锅里。饿了一天,不思饮食,一头扎在床上,伤心地痛哭起来。她觉得天旋地转,连房子都在摇动……
骆驼又从外面打酒回来,拐进日省庐那条小巷,有一个人惊慌颓丧地迎面对他走来,差点撞了个满怀。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老顾!这个幸运儿如今怎么样了?经历了一次政治大转折,他的命运是不是有些改变?
“是你呀,”老顾开口说话,“我正要找你呢!老兄,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哪,包涵包涵吧!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不能让我出丑呀!过了这一关,我请你喝酒。
骆骆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懂。自从那一次的交往以后,他是决心不理他的,管他升天也好,入地也好。
“你……你怎么假装不认识我?”老顾显得有些可怜。
是哪,不认识,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认识呢?他是禽兽,他不是人。骆驼毫无表情,往旁边绕了几步走过去。
他走进日省庐,院子里一片漆黑。他伸手扯了扯开关拉线,灯不亮,停电了。楼上的周家好象没有人。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哭,不由得吓了一跳。他揣摸着哭声,无疑是周芳龄。唉!那可怜的妹子,至今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
骆驼突然想起,该死的!是不是老顾刚才到这里来过?那个禽兽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是了是了,他那样惊慌地从小巷里走出去,肯定是在这里犯了罪的。
啊!那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妹子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脱他的魔掌。
自从他把周芳龄引去见了老顾以后,差不多已经断定迟早会发生不幸。等于是告诉狐狸,什么地方有一只肥嫩的鸽子。狐狸会找上门来的。它果然来了。
骆驼坚信他的估计是没有错的。
他很固执。固执使他好钻牛角尖,劝诱和恐吓都无用,终于戴上了那顶春夏秋冬都不脱的帽子。他改正错误又是坚决认真的,一当认罪便永不翻案。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坏人,那顶帽子并没有戴错。别人对平反摘帽抱着极大的兴趣,他很冷漠。他早已得出结论:当命运规定你只能这样,你就老实地划地为牢吧。与其同命运抗争,还不如相信命运的安排是绝对正确的。他生怕自己表里不一,多年来一直在进行一种特殊的修炼。他象一个宗教狂,每天都在忏悔。一面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让罪孽之山升高;一面又随时作好了准备,到了恶贯满盈的一天,便毫不犹豫地处理自己。
他以为周芳龄的不幸,无疑是他造成的。多美的一朵鲜花,多好的一个妹子呀!
“我害了她,我害了她,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这一回的犯罪实在太严重了,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他走进小蜗庐,点亮一根蜡烛.把那个小药瓶拿出来。这是他积蓄了多年的宝贝药丸——每次只能积攒一两颗。
他倒了一大碗开水凉着,把药片从瓶子里倒出来,摊在桌面上,将其中几片已有霉斑的扔了——变质的东西不能吃。待开水稍凉以后,他抿了一口试试,已经不烫嘴了,便开始他
最后的晚餐。他一回只扔进去两片,慢慢地吃来,好象得到了一些十分稀贵的食物,要把味道尝够。他一面吞着药片,一面在想:好了!好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吃完三分之二,他突然想起了酒。真糊涂,有酒为什么要用开水呢?”酒啊,宝贝!情人,鸦片,我的梦!”他即兴吟了一句诗,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把药片当成咽酒的菜,只是不敢嚼烂。
酒还没有喝完,他已昏昏欲睡了,猛然间觉得天旋地转,想上床,没有做到,就地倒了下去。
昏迷中,他想起了那本珍贵的诗集。早就想好了的,临死前要把诗集贴在胸口上,和遗体一同火化。他挣扎着,想攀住床沿把诗集摸到手,可就是做不到。
他遗憾地默念着:“我的诗,我的诗,我的……诗!我……的……诗……
骆驼死了!
这个倒霉的单身汉,在就要给他平反摘帽的时候,他突然.死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能认为是神经错乱所致。
“酒醉死的。”居委会主任柳艳芝断定说。
“爱喝酒的人看样子吧!”妇女们不失时机地对自家的男人发出警告。
“唉!这也是一世人。”心软的婆婆、姥姥为这个可怜的单身汉撒下几滴眼泪。
骆驼死了,消息传到他过去一些同事的耳里。已把他遗忘多年的老朋友,现在都想起他一生的好处来,有的在商量要不要给他送一个花圈。如果他已经摘了帽子,送一个花圈大概无妨。遗憾的是,那摘帽的手续还没有办。
多亏负责他一生结论的人颇有怜悯心,一天之内就把他的平反事宜办妥了。这样,骆驼便享受了一个荣幸的待遇——塑料瓶花厂停产一小时,为他召开了追悼会。
他的棉絮卖给了收废品的人,棉絮里面裹着那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