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春日梨花盛开的季节,满树满树皆是纯白纯白的花朵,梨白动用了自身的妖力,使得自己的原形上的花朵更为饱满更为纯色,远远看去极像是一片洁白的云,看着令人忍不住心醉。
可那只对识花者而言,在不懂事的孩童眼里,这满树的花不过是一种游戏罢了,和地上黑漆漆的泥土没什么区别,只是一种玩乐,说不上谁比谁更好,也谈不上欣赏不欣赏。
因此当一群孩子围在梨白身边,商量着怎么玩这颗梨树的时候,梨白欲哭无泪,她亲眼见过这些小孩子玩乐的手段,一只可爱的活蹦乱跳小猫都能被他们整的现在看见小孩就跑,她一棵不会动的树还能有啥作为?
诚然她算不得一棵真正意义上的树,可她也不能在一群小屁孩面前现出真身啊,若是一不小心吓到了人,然后再报告给凤离国那个据言知天命的占星师,她估计着自己可能会被收吧,再悲剧一点,没准还来个魂飞魄散。
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的梨白着实不愿意为了对付一群孩子而毁了自己优哉游哉的日子,话虽如此可当孩子头麻利地爬着梨树的时候,梨白还是不由得维持着自己的原形默默哭泣,想她一只修行几百年的妖竟然在今天被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给非礼了,这传出去还不得让妖界的那群损友笑死啊!
做妖做成她这样的,大概也算是个特例了。
茫然不知梨白心思的小孩一心只顾着爬树,他动作极快地爬到梨花繁多的粗树枝上,伸出两只还没有面前枝干一半粗的小手臂,死命地拽着枝桠上的花朵,大片大片的洁白花瓣在他毫不怜惜的动作下纷纷而落,如同下着一场艳丽的花雨,美不胜收。
那天看见他出现在纷落的梨花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花瓣捡起,那一眼千山万水似是命中注定,从此便是梨白生命中最大的劫也是最大的幸福。
落英缤纷的景象若属自然,定然会被一些风流才子信手拈来一首词送给心仪的佳人,随后成就一段佳话,只可惜如今是人为,而且在这景象面前的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
梨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头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心里便越来越伤感,这些花瓣,换句话说可算是她的头发啊!她一个正值青春年少活泼可爱的小妖怎么可以变成秃头呢?
一想起自己会变成头发也没有的丑姑娘,梨白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整棵梨树因着她的哭泣而微微颤动,发出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可谁能听得到一棵树的哭泣。
梨白和人类终归不是同类,她的哭喊他们听不见,就算听见,也没有人会去在意一棵树的哭泣。
梨树的周围已经铺了一地的白色花瓣,就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幔,多了几分朦胧的意味。孩童们在花瓣上嬉闹、蹦跳,心情很是愉悦,口中还说着对那孩子头的尊敬和佩服,尚坐在梨树上的孩子便笑得乐不可支,万分的得意。
梨白被那孩子的笑声刺激得越发恼怒,刚想不顾一切地惩罚一下这群小孩,却没有想到原本吵闹的孩子忽然全部安静下来,她诧异地睁开哭的有些红肿地眼,却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子站在那一群泥娃子中间,显得特别突兀,更遑论那孩子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乖乖孩。
这样子的孩子来这里能做些啥?
“喂,你们又在这里玩不做功课,小心明天夫子罚你们!”梨白正胡思乱想着,小小的孩子已经仰着头,一张脸并不怎么出众,可那时的梨白却无端觉得这人怕是世上最美的男孩子了。
“乐子暮,不许跟夫子告状,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树上的小男孩甚是没有底气地挥舞着粉嫩的拳头,恶狠狠地冲着底下的人喊道,语气虽然带着几分狠意,但他人却是很快从树上爬了下来,并更快地带领着那群闹事小孩扬长而去。
看样子对这个乐子暮颇有些忌惮,或者说正是小孩子心性,对严厉的夫子有着极大的敬畏。
小小的孩童见状调皮地吐吐舌头,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随后走到梨树身边,拿出洁白的帕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地的花瓣拾起,动作轻柔地拂去花瓣上的灰尘,温柔地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心上人。
帕子的大小终归是有限的,装不起这一地的花瓣,孩童便蹲在地上,握着拳细细想了一番,然后迅速地转身跑了,不过多久就拿着一个看上去像是母亲梳妆盒的东西来承载这满地的花瓣。
这一弄便是整整一个下午,等到地上的花瓣基本被收拾干净的时候,书生才合上盖子,如获至宝般地放进自己的书袋中,然后慢慢地走到梨树身边,抚摸着梨树粗壮的树干,脆脆地说道:“你刚才是不是哭了啊?乖,别哭,女孩子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小孩子软软的童音像是甜腻的桂花糕,听上去甚是舒适,可梨白却是一下子惨白了脸,心里诧异这小孩该不会是什么道士的后代吧?否则怎么一眼就知道这棵树的真身是她梨白,是个女子呢?还能知道她刚才哭了?
很多年后当梨白问起乐子暮的时候,才知道此时乐子暮并不知道这棵树是个女子,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么漂亮的梨树,若要硬说性别,那定是个姑娘无疑在,至于梨花会不会哭,则是乐子暮觉得被人这么扯花瓣一定很疼,像他的世家小妹妹,被扯辫子的时候总是哭个不停。
但那已是两人熟悉之后发生的事情,彼时的梨白是只修炼几百年的妖,书生乐子暮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两人不同类不同龄,除了这个小插曲、小怜惜就不该再有别的交集,可偏偏世事总是难料。
这一场算不上邂逅的邂逅却硬是将不可能的人和妖牵在一起,那日起那群小孩便不敢再来这梨树附近,而乐子暮却是常常捧着书坐在树荫下看书写字,偶尔跟不说话的梨白讲些学校的趣事、讲自己的双亲、自己的家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的世家小妹妹,说那个妹妹喜穿红衣,但总是动不动就哭,让人有些心累。
乐子暮乐此不疲地讲,似乎完全不在意梨树不会说话,而梨白也是静静地听着,越听便越是了解乐子暮,心里对乐子暮的感情也起了一些变化。
他们就像是见不到面的知己,一个对一个无话不谈,一个永远也不会开口,但彼此之间自有一分默契,如此奇怪的相处方式辗转便延续了几年,乐子暮也慢慢退去脸上的稚气,变成梨白想象中的书生。
习惯于乐子暮的开朗乐观以及那抹冷静的样子,梨白对于突然出现在梨树下满眼哀恸的乐子暮很是不习惯,更遑论乐子暮还靠着梨树粗壮的枝干仰起头,那丝晶莹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梨白眼中。
她曾听学堂的夫子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她想身为男子的乐子暮如今该是有多疼才会压抑地痛哭,她认识乐子暮快六年了,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乐子暮这么脆弱伤心,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从容,让她觉得心里一酸,甚至动了下去安慰乐子暮的念头。
心念及此,梨白已经不由自主地施了个障眼法,自己则是化出了真身,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梨树上,低下头瞅着下面犹自伤心的乐子暮,“喂,呆子,你哭什么啊?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
梨白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哪个人类会教一棵树来安慰自己,因此梨白只能凭着自己的心意尽量地转移乐子暮的焦点,至少只要他不再想伤心事,那么大概也就不会再哭了吧?
乐子暮闻声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本是瞅准黄昏时分这里人烟鲜少才敢躲到这里哭泣,却没有想到会突然出现一个清脆的声音,而且听起来还像是个女孩子!
抬起头望向梨树的顶端,乐子暮只见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趴在树枝上,视线直直地盯着自己,半个身子都离开了树干,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会摔下来的样子。
少女不过十五岁不到的模样,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包子头,眉眼弯弯,看着甚是可爱,乐子暮顿时脸颊有些发红,他正想问些对方的情况,却见树干上的少女已经直起身子,摇摇欲坠地站在树干上,随后竟是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
少女的裙袂顺着风飘扬,随着她的动作,大片的白色花瓣跟着她一起坠落下来,她整个人仿佛跟花瓣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梨花。
乐子暮下意识揉揉眼睛,只觉得有那么一瞬他的眼中失去了少女的身影,而眼前那一片纯色的花瓣中忽然多了一抹红色,像极了少女头上的发带,他怔怔地看了片刻,那一瞬的恍惚忽然消失,他只看见少女离得地面越来越近,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
好不容易快要安全落地的梨白万万想不到那个呆子会来接自己,一时之间也无法躲开,只能狠狠地撞向乐子暮的胸口。乐子暮被撞得心口发疼,再也站立不住,两人随即双双倒地,齐刷刷地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饶是乐子暮尽力护着怀里的梨白,梨白那一身和梨花相似的白衣还是被染的黑不溜秋。
等到下冲的力道消失的时候,乐子暮才终于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立刻推开梨白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着被自己突然动作给吓懵的梨白,心里霎时充满内疚,他方才只知男女授受不亲,却没注意到自己竟然是将眼前的少女随意地往旁边一推。
“姑娘,,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纠结半晌终于伸手将梨白拉起的乐子暮,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着。
梨白倒是浑不在意,虽然被乐子暮推得有点痛,但是她本就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当下莞尔一笑,冲着乐子暮大方地摆摆手,随后突然偏着头,眨着一双大眼,好奇地问着:“呆子,你方才为什么要哭?”
一句话将乐子暮短暂忘却的悲伤事再度勾起,他垂着眼斟酌半晌终于在梨白惊讶的目光下缓缓开口:“我娘……她……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