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枣红色的官靴,在阮小喜盖头下的一小块腥红色地毯上来回走动着,靴子的前头微微翘起,靴面上用金银丝线绣了些花样繁复的图案,阮小喜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到底绣的是什么,倒是被那上面的金银丝线闪了眼,眼里说不出的酸痛,但她还是努力的撑着眼皮,跟那双靴子较劲,她就是要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停下来。
九十五遍,九十六遍……数到第一百遍时,阮小喜终于彻底崩溃。
这个新郎官不会连脑子也有病吧?自打入了洞房之后就一直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晃悠,晃悠得她眼都晕了,却还是不肯揭下她头上那块大红的盖头!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她上下眼皮一合,就该去会周公了!
阮小喜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烦躁,唰地一下自己扯掉了盖头,许是用力过大,头上那顶凤冠竟也开始摇摇欲坠,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顾对着面前那个穿着大红婚服的男子叫:“夫君,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揭盖头?莫非是嫌妾身长得丑吗?”
那男子本正皱着眉头踱着方步,被她这么一嚷,竟然吓得一颤,一屁股跌坐到一只红木椅子上,苍白的手无力的指向她,“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张口结舌的看着阮小喜,仿佛在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千娇百媚的新娘子,而是一只披头散发的鬼。
“我?我怎么了?”阮小喜站起来,三下两下把头上的凤冠扯掉,愤愤的扔在床上,这鬼玩意儿,把她的头皮都压麻了,她拧拧脖子抖抖肩,向椅子上的新郎倌走去。
新郎倌见她走近,不由又是一阵紧张,“你,你想干什么?”他结结巴巴的问,脸上竟然呈现出一种又痴又傻的神情来。
阮小喜心中一阵窃喜,看来这楚家的公子不光有病,还是个胆小如鼠的傻子!真是连老天都帮她的忙!
她瞟了他一眼,在圆桌旁坐定,双手托腮,歪着头问他:“我很丑吗?丑到吓人的地步?”
楚家公子直勾勾的看了她半晌,突然站了起来,理理自己的衣裳,居然也学阮小喜的样子,趴在桌边,双手托腮,歪着头反问她:“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刚才的反应是因为你太过美丽,让我惊为天人呢?”
阮小喜讶然,她没看错吧?这男人会变脸还是怎么的,瞧那说话时淡定微笑的样子,哪还有半分刚才的痴傻之态?
她呆呆的看着他,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差点跳起来。
他问她:“你不会,是傻子吧?”
哗!真是要疯掉!这明明是她想说的话好不好?竟然被他抢着先用了,阮小喜白他一眼,看来,这男人,不傻!
既然他不傻,那就好好的看看他吧,嗯,外界的传闻不假,他确实是有病,面色太过苍白,眼底微见乌青,唇色略略发白,印堂隐隐发暗,但是……尽管有些病容,这个男人看起来倒还是好看得很,最其码在阮小喜将近二十年的生命历程中,还没有见过长得像他这般清俊的男子,平时偷偷读的那些风花雪月的闲书上是怎么说的?对,眉若刷漆,眸若寒星,鼻若悬胆,唇若涂朱?不,他的唇色太白了,但此刻他的嘴角正微微的上翘着,倒似有朵暖暖的花在悄悄绽放,阮小喜渐渐竟看得痴了,但这样的美好感觉却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那男子面色突然又是一沉,唇畔的笑容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而下一秒,他咕咚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面色惊惧,竟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似的,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一个劲的往桌子底下钻,可能是他抖得太厉害了,连带着桌子上的杯盏都叮叮当当的跳动起来。
阮小喜心中大奇,她扭头四处看了看,红烛高照,房间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像,而四周更静谧无声,唯有夜间骤起的风,穿堂过户,吹起那一层层大红的帘幕,在摇曳的烛光中微微飘拂着。
“怎么了?”阮小喜把头伸到桌子底下问。
楚家公子仍是抖个不停,嘴里却已无法发声,只伸出根苍白的手指,抖抖索索的指向那帘幕之间。
阮小喜大着胆子走过去,掀开一层层帘幕细细的看,帘幕后是一间内室,专为更衣梳洗而用,突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她反手抓住,凑在眼前一看,竟然是只粉色的女子绣鞋,她犹疑着抬头,只一眼,不由魂飞天外。
那飘飘荡荡、悬挂于自己眼前的,竟然是一具女尸!
阮小喜忙不迭的往后退,接连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脚跟。
她抚抚狂跳的胸口,定定神,随即找了只凳子,把那具尸体放下来,尸身已是冰凉,她试试她的鼻间,已然没了气息,脖子上一道勒痕呈黯黑色,旁边却又似有一白色痕迹,只是极浅淡,阮小喜盯着看了一会,心陡然间向下沉落。
她回头看了那楚家公子一眼,恍惚间觉得他也正沉静的盯着自己看,但是转瞬间,他却又把脸埋进两腿之间,瑟瑟发抖。
阮小喜大踏步打开房门,对着暗沉沉空落落的宅院大叫:“来人,快来人!”
她这一声叫得高亢而清脆,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很快,院子的某个角落里亮起灯来,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子带着几个年轻点的家丁跑了过来。
“少夫人,出什么事了?”那管家模样的人问她。
“死人了。”阮小喜说。
管家猛地一颤,几人一窝蜂地冲进了屋子,只看一眼,便全惊叫起来,那老头子脚一软,更是直接瘫倒在地上。
一个家丁壮着胆子上前看了看,不由失声尖叫:“这,这不是二夫人房里的玉袖吗?”
听到玉袖两个字,那缩在桌子底的楚公子猛地冲了过来,他抱着玉袖的尸体纵声悲哭,哭着哭着,身子突然向后一倾,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大少爷,大少爷!”几个家丁齐声惊叫,那管家到底沉静些,大声吩咐着:“阿四,快,去请印大夫!”
那被称作阿四的伙计应了声,慌里慌张的跑开了,管家又吩咐身边的另一家丁说:“林可,去请二太太来,其他人,暂时不要惊动,尤其老夫人那里,更不要扰了她。”
“知道了。”林可应了一声,也飞奔而出。
这时,楚家公子已悠悠醒转,神智也清醒了许多,他看着玉袖的尸体,低叹一声,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那管家说:“大少爷,您看,这喜房中出了这档子事,依奴才看,您和少夫人还是不要再住在这里了,我让下人们再给你们收拾间屋出来,你们先去歇息吧,今儿晚上,可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呀。”
“洞房花烛夜?哈哈哈……”楚家公子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凄凉悲苦之意,让守在他身边的阮小喜听在耳里,也不由一阵心酸。
“不用再换房子了,玉袖原是待我是最好的一个妹妹,今日她去了,魂魄定然还在,我便在这里陪着她,免得她太过孤苦。”
“这,大少爷,可是,这不是还有少夫人吗?她……”管家看着阮小喜,有些为难。
“既然是待他好的妹妹,那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无妨,我和他一起陪着就是!”阮小喜淡淡的说。
楚家公子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