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候在杨照的办公室外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深呼吸也连做了数次,纷扰的思绪仍然无法平静,最后,她还是甩脱了不安敲了门步入内室。
“这么久才上来见我,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一切吗?”一双透视人心的眼眸毫不掩饰的在她身上打转,依他的研判她应该到达很久了。
“只是有些不安。”她坦诚的回。
“坐。”杨照淡然一笑,自桌上取了一小叠资料递给她说:“这是你的病历。上头很清楚的记载着你住进本医院的确实期间及病徵。”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抬眼留意她的神情,他想知道她对获知自己的过去会有何种反应。她专注的吸取着纸片上的资料,当某些资讯窜入眼帘时,她的身体微微一晃,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带出了一抹震惊。
“我的病徵是嗜睡?这是甚么病?我从来没听过这种病。”眼神流露出渴望获得解答的急切。
“这是医学上另一个新种病毒,截止目前为止还查不出任何病因。”他起身背着手绕着桌边慢慢的踱步,似乎正凝思着某些重要环节。“你昏睡的那一整个月里,我用过各种最先进的仪器帮你做各式各样的检测,但始终查不出原因,最后,你父亲坚持要带你回家疗养,我也只能签字同意让你出院。你出院一个星期后,我因为不放心你的情况,特意到你家想去探望你的病情,只不过我到你家的时候,你登记的地址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唐季情听完自己离奇的过去不免一阵心惊。整整在医院住了一整个月,她却浑然不觉,甚至连所有相关物件也忘的一乾二净,这岂非是哗天下之大稽吗?!整件事的始末总像是有人为操控,但又无法知道是谁,只能在谜团中做着垂死挣扎。
“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对自己住院住了那么久一点印象也没,根本不明白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茫无头绪仍是茫无头绪。
“你会不会曾经出了某些事而不自知?像是…丧失记忆…”他是医生,但无论是从专门领域或是常识判别,他一样归咎不出结论。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不过…除了你提起的事外,我也有一些后来发生的事要补充。”从没一刻她的表情显得如此严肃,说话的语气也相对的十分凝重。
“是甚么事?你快说。”他很好奇。
“其实…不光是你找不到我,就连我学生时代的死党也找不到我。”她一边沉吟一边慢调斯理的接续着:“而且更甚的是…我居然不记得她们了。”
“你丧失了记忆?”预料之中的事,他并不意外。
“不仅仅是如此。”眼底不经意的闪过一抹挣扎,言谈也就此搁浅了,良久后,她才重新抬头面对他说:“或许…我必须修正你的说词,因为我…不是单纯的丧失记忆。”
“我不懂你的说法,你能不能把话说的再清楚点。”不是单纯的丧失记忆?难道丧失记忆还有不单纯的吗?他是医生,可没听过这类光怪陆离的事件。
“那么我这么说吧!我的记忆原该是完整无缺,独独失去了两个知己好友的讯息,而且是…失去的一丝不剩。”清亮的眸子多了几分冷然,换她等着接收他的反应。
“你是说…你失去的是部份记忆?”丧失部份记忆也属常见。
“不光是部份,而是所有与她们两人有任何关联性的记忆都被抽丝剥茧的析出。”她清澈的眼眸逐渐变的深邃,还透着一股异常的光芒。
“这…”这种事简直是前所未闻呵!杨照整个人都愣住了。
确实的,人在遭逢重大巨变时会选择性的丧失记忆,撷取自己最不愿记起的一段过去遗忘,但绝对是一段区间性的全盘抽离,从未听过记忆会择人出清,这确实太离奇了,离奇的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见他无法轻置一语,只是蹙着眉兀自反覆凝思,于是,她淡然的再度启口。
花了将近半个多小时,她才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全盘托出,包括她记得的与遗落的都一并告诉杨照,杨照时而点头回应,时则低头凝思,以丰富的表情配合着她的陈述。
待她的演说结束,杨照才归结一切:“看来中间确实大有文章了。医学上来说有暂时失忆和永久失忆,也有部份失忆及全部失忆之分,可是这种情况的发生毕竟不多,何况还发生的莫名其妙。光凭这些琐碎的片段是无法归究出甚么来的,我得再去多找些资料来,一有消息我会再通知你的。”
扯了半天此题还是无解,唐季情难掩失望的说:“好吧!有消息再通知我吧!”
离开医院的脚步极沉而重,她的思绪比来时更为纷乱,她甚至觉得自己即将溺毙在这疑虑的波淘中,再也无法挣出升天。
原本一出医院就有公车可乘的,她却任由自己漫无目地的四处游走,从平面步上天桥,再从天桥转入地道,她的魂魄游离着,以致乎她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知。
忽然,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对着她响起:“你愣在那干嘛!还不快帮我将帆布拉起。动作快一点,警察就快来了…。”下一刻,一条男性的胳臂已置落在她肩上强力的摇撼着。
被这一惊她的魂魄中的三魂总算是归了位,但还有七魄遗留在外,因此她的思考能力并未复原,只能直觉着对他的话言听计从,随手将地面的帆布两角抓起,跟着陌生男子匆匆逃逸。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警笛声正尖锐的急起直追着…。
跑过了两条街,两人才终止了急奔之势。
“干嘛跑那么快?有警察在后面追你吗?”她俯着身气喘嘘嘘,隔了一会儿,她才抬头正视眼前之人,这一瞧可是非同小可,她万万想不到这名鲁男子竟是前两次碰上的那个倒了八辈子楣的倒楣鬼。他叫甚么来着?好像叫甚么傅子杰是吧!
“又是你(你)…”两人很有默契的异口同声的惊呼。
“我真是倒楣。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为甚么会被警察追了,原来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傅子杰倒是先发制人了。
“你被警察追关我甚么事?你自己楣运当头也就算了,别想赖在我头上。”忙着在嘴皮上争强斗狠,倒是忘了自己离开医院时有多么失望。
“我早说了遇上你铁走楣运的,这下不就印证了吗?!”弯下腰来一面忙着将他摆地摊的谋生货品细细打包,一面头也不抬的抱怨连连。“真不知道今天是吹了甚么歪风,好死不死被你撞上,钱没赚到,午饭也没了着落…今天不知道怎么过喔~!”
本想强烈回应的,但听他连午饭也没得吃,心就不由自主的软化了。“别那么可怜兮兮的。没钱吃午餐吗?那大不了我破例请你吃顿饭好了。”
“真的?”
不过是吃顿饭嘛!这有甚么好骗人的。“当然。”
“那还等甚么?快走吧!我都快饿死了…。”顺手将包裹甩到背上,不由分说的拉起她的手向前直行。
真是骗死人不偿命,这么大力气竟说自己快饿死了,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嘛!摇摇头,她心不甘情不愿的任由他拖着自己四处横行。
三大碗面的喂食下,他总算是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而唐季情等的也就是这一刻,她毫不留情的说:
“吃饱了吧!饱了就走人了喔!我可不想和你这个倒楣鬼在在一起。”
“别这么着急。我还想吃些饭后甜点呢!午饭你既然都请了,也不差多请我吃一样吧!”他将她按回座位去,未经她的许可,他就扬手引服务员注意了。
“先生,小姐还要点甚么?”
“再来两客水果冰淇淋。谢谢!”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吃就吃吧!顶多当一天凯子就是。唐季情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看着他耍甚么把戏。
“你为甚么又被追又被打的?你欠人钱啊?还是得罪了别人?”不过她对他倒是真的挺好奇的,尤其他被追打的次数如此的频繁,中间想必有许多挺耐人寻味的故事吧!
甜点一上桌,他大刺刺的舀了一匙送了嘴里,一面送一面回:“我没欠人钱,我也没得罪人,真要归究起来只能怪自己是大陆仔,所以他们才故意那么对我。”
“这里美国仔,黑人仔也不乏,多你一个大陆仔也不为过,就不见那些美国仔或是黑人仔的被人欺负。”她对他的说法并不苟同。
“问题是…”他神秘兮兮的拉下她的肩膀,让彼此的距离与高度更为贴近,然后俯在她的耳际低语:“我是偷渡过来的,我没身份证。”
“你是偷…”唐季情失控的尖叫了出来,但意识到自己的失律极有可能为他造就牢狱之灾,连忙压低了分贝说:“你怎么那么大胆敢偷渡过来,你不怕吃牢饭啊?”
傅子杰耸耸肩蛮不在意的说:“我不以为我会那么倒楣。我本来是想到台湾来多挣些银两,好回无锡老家让我爸妈享享清福的,怎么也没想到台湾人可是个个不简单,让我每每都做了白工。”说到后来语气不免有丝无奈。
“他们不给你薪水吗?”
“不仅是不给而已,他们还故意在发薪前两日诬陷我偷窃,对我拳打脚踢后,又将我扫地出门,说是没送我上警局,我就该叩谢天恩了。”三言两语道尽了他多月来的辛酸委曲。
从未想过他的处境竟是这般可怜,回想起自己每回与他相见总是不免引发一场舌枪唇战,便不由然的心生懊悔,声音相对的放柔了。
“以后没饭吃就来找我吧!请你吃顿饭我还请的起。”她同情的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那些人也真是的,医院和咖啡馆开的那么大,却来占你一个外地人的便宜,实在是很可耻。”
“倒也不是医院和咖啡馆本身的问题,因为清洁员都是外包的,他们对所发生的事并不知情,真正占我便宜的是那些假意雇用我的清洁公司。”像是喧泄内心的不平似的,他一口气扒光了两杯冰淇淋。
“那你以后有甚么打算?”
“再摆地摊摆个个把月吧!要是真的不行的话,我也只好死心的回大陆老家了。”晃了一下头,他回本的将杯里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她忽然大发现的叫了起来:“那你这些地摊货呢?哪来的?”瞪着他,发现他眼底的闪烁,她有些了悟的问:“该不是偷来的吧!”
“嘿嘿!”,别说的那么难听嘛!就当是我暂时借来的。乾笑了两声,回覆的甚是尴尬。
“真是服了你了。你啊!再这样下去肯定早晚要去吃牢饭了。”利刺不过收敛了几秒钟,便又故态复明了。
“呸”!乌鸦嘴。你不咒我会死吗?你希望我去吃牢饭的心愿我不是不知道,但也别表现的这么明显好吗?他很不绅士的推了她的后脑勺一把,引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喂!你到底听不听的懂人话啊?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你ㄟ,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还那样说我!算了,我才懒的理你。我要去付帐了。”
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早知道就别这么好心,让他饿倒在路边也就算了,帮他呢!居然还惹来一身腥。她懊恼的起身离座,迳自移步到柜台前付款,尔后头也不回的迳行离去。
“喂!”他气急败坏的追了出来。
“谁是喂?”没礼貌的家伙!她不满的回身瞪他。
“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不叫你喂要叫甚么?”
一见他无辜万状的嘴脸,她的火气就来了,不过她还是勉为其难的点了个头了事。
“我姓唐,唐朝的唐。以后要叫唐小姐,别喂喂喂的乱吼乱叫。”她一脸肃容的指正他后,忽然想起其中的不妥来,随即又改口说:“不对!没有以后。我和你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就算日后不幸在路上撞见,我也会当做不认识你,总之我们两人以后就形同陌路。”
火药味重了,语气也就绝了。
“我有这么让人讨厌吗?”他一边审视着自己,一边言词激烈的说:“虽然我既没钱财,也没人才,说的上落魄潦倒,但我好歹也是个人,你难道非要这样鄙视我不可吗?”
“我不是因为外表鄙视你,我鄙视的是你那张嘴。”几句话又撩起她浮烂的同情心,她语气逐渐转柔了。“其实你也用不着小看自己,每一个的存在都有其不可获缺的理由,你自我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别人也才会重视你。”
“”哼“”吭出了气,他似乎不怎么同意她的说词,但也没有再反驳,反而牛头不对马嘴的接口问:“那你讨厌我这个人吗?”
“没。”摇摇头,其实只要他别在嘴皮和她过不去,她没理由讨厌他。
“那好。为了印证你的话,我要你再多陪我一会儿。”他咧着嘴笑,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彷佛受骗上当了,心里老大不痛快。
“我虽然没有讨厌你,但我更没有必要听你瞎扯。”丢了一记白眼,她的人已越过他大步走远。
傅子杰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杵在原处发怔。
追还是不追?他的心里也没个底,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先前入口的丰盛佳肴其鲜美的味道立时鲜明了起来,激励他同时做出了决定,而他的决定就是…死赖着她。
这可是为了他往后的生计着想,半分延误不得,于是,他厚着脸皮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唐鸣只能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撑着足以塞下一粒鸡蛋大的嘴,紧盯着跟随在宝贝女儿身后的意外访客。
该说是女儿开窍了吗?开始懂得欣赏男人的美好。可…她这开窍也开的过份了吧!试想她一个与人有口头婚约的女人,却带个男人回来,若带回的是长相称头点的也就罢了,偏偏带来的还是一个将颓废精髓发挥的淋漓尽致人模鬼样的男人,也难怪唐鸣见鬼似的瞪着他,这十分钟倒像有一世纪之久。
“爸?你在发甚么愣?”她被这只衰鬼纠缠已经够烦人了,老爸不仅不帮忙还杵在那看热闹,也难怪她一开口语气就不怎么好了。
被女儿这声嚷嚷才唤回了神智,他赶忙将女儿拖到一边,小声询问:“他是谁?你带个男人回来做甚么?万一被隔壁邻居看见误了会,那可就糟了。”
其实他真正怕的只是吓跑了他的准女婿。
“我也很想知道怎么办啊!他从东区就一路跟着我跟到这来,我也试过赶他啊!但根本就不管用,你要有办法就帮我出出主意啊!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论难处她何曾逊色?被此人纠缠了大半天了,她早巴望有人帮她出点蒐主意好解决这身麻烦。
“报警啊!叫警察把他带走也就是了。”怪了,女儿何时变笨了?脑袋居然这么不经用,还不如他这个老人家马上就想出解决的办法了。
“他是偷渡客ㄟ!没身份证的。你这样不是等于害他去坐牢?”这时候的她不免憎恨起自己的善良来。要是她的心狠一点,不就一通电话吗?何来麻烦之有,她却怎么也硬不下心来做。
“那…”唐鸣愕然的问:“你打算收留他到甚么时候?”
“我不打算留他。最多给他吃顿饭好了,吃完再想办法让他走人,若是这还不成那…就丢给若泉去头疼好了。”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她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两人的窃窃私语倒是惹起傅子杰的不快了,他带着防备的眼神开口问:“你们父女该不是想将我交给警察吧?如果真是那样害我被遣返大陆,那我说甚么也不会原谅你们的。”
这家伙的脾气也实在很糟糕,居然还当面撂下狠话ㄟ!不知道是真有心威胁他们还是旨在出声恫吓对方而已!
短短数个钟头相处下来唐季情对他的个性倒也能拿捏一二,他要是这么本事也就不会任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大概只敢和她这个弱质女流舌枪唇战罢了。她非旦未因此心生恐惧,反而赏了他一记白眼,用着没好气的语气说:
“真要报警处理的话,就不会任你一路上死缠着我了。你听好:我只收容你到晚上,用过晚饭后你就给我走人,以后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话说的够狠了吧!但愿他懂得害怕只好了。
耸耸肩,他露出了蛮不在乎的表情回她:“知道了啦!晚饭过后我就自动消失,这总行了吧?”所幸他还是接受了她的说词。
“年轻人…”信步走近傅子杰,唐鸣这才开始对他彻头彻尾的品头论足的说:“虽说我这老人家不懂得时尚流行,但你既入我的家门,便要守我的家规,你这身行头显然与我家格调不符。你最后先到浴室梳洗一番,改头换面再出来比较好。”
“这…我没有多余的换洗衣物。”傅子杰的语气有点为难了,他不排斥维持外在的光鲜亮丽,问题是…他却没有本钱去维持。
“没关系!不介意的话我倒有些衣服可以让你替换的。”穿入卧室挑了几件八成新的衣物,递给了他:“你到浴室整理一下仪容吧!”
“谢谢!”虽非十成十的新衣,但这家人对他的心意却是无庸置疑。头一回感受到陌生的人间温情,带给他心灵上不小的震撼,他那长年在风雨中飘摇的心难得有丝温暖。
“我从来不知道人…原来是这么的好…。”该是出自内心的感动,他却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除了那双清澈,炯亮,闪着一抹难以理解的异样光芒的眼眸外,他的表情嗅不出任何心情起伏。倒像是未曾感受过人间温情,而这正是他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