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结束后,章尹默并未马上南下回家准备过春节,母亲也来了几次电话催促,她都借故推托,譬如说:“我学校还有事,过年才能回去。”
  事实上并非如此,这只是她逃避现实的作法。
  自从发现怀孕后,除了上学她几乎足不出户,离群索居,怎还有什么事。驻唱工作更甭提了。在发现怀孕的当月底她就辞职了,连原先有家知名唱片公司有意和她签约之事都毅然婉拒,现在除了将自己封闭还是封闭,关起房门忧心忡忡等待东窗事发之时。
  眼看年关将近,她再也找不出任何不回家的理由。
  除夕的前一天,她带着忐忑的心情收拾简单行囊,拖着沉重的脚步坐上归乡火车。
  一进家门她有着思乡情怯的怅然,亦满怀苦闷,却无人倾诉,将自己锁入房间内。
  除夕夜当晚,直至妈妈来敲她的房门,催促吃团圆饭,她才步出房门,走向摆满佳肴的餐厅。
  妈妈见她意兴阑珊步出房门,唠叨几句说:“成天关在房里,也不出来走动,难怪胖了一圈,就算要减肥也不能一直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
  她又没说过要减肥,妈妈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就是因为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难怪她躲在房里不敢出来见人。
  她点头敷衍似的“嗯”了一声,无精打采的走向餐厅。
  一家人围着一锅热腾腾冒着白烟的火锅而席。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哥哥,一家五口。
  她扫视了桌面,桌上又是红烧狮子头,又是香肠、腊肉,还有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说实在的她还挺饿的,回家这两天没好好吃过一餐,为躲着家人犀利的眼光,担心被看穿,她买了一大堆的零食在房内充饥,用餐时间一到就倒头装睡,全然不理会妈妈喊破喉咙叫她吃饭,或带着浓浓的睡意对着房门外喊:“我很困,不想吃啦。”
  吃着团圆饭,她的话不多,当父亲问及寒假忙些什么时,她才说:“没什么,只是跟朋友讨论一些课业上的问题。”
  她心虚,也无力。
  饭吃着吃着,她母亲看她几眼又关心起她的身材,嘀咕着:“别老是懒得动,有空到外头去走走,再继续胖下去想瘦就难了。”
  原本身材窈窕的女儿,现在看起来像大腹便便的孕妇,怎能不担心。
  她低头吃着东西,点头随意附应。
  见她一副爱理不理样,姐姐章尹君不满的接腔,像打小报告般的抱怨。“妈,你不知道喔,最近她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关在房间里面,从早睡到晚,一天比一天胖,说她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什么事也不做,不知她的脑袋是不是坏了。”
  章尹君说话还不时皱眉头瞄她,看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她哼都不哼一声。
  其实,姐姐的抱怨清清楚楚听入她耳里,她却只能默默低着头吃着菜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唯有眼眶开始红了起来。
  见她沉默不语,好像闷闷不乐,章尹君又说:“说你几句就不高兴,也不回话,妈你看,她脑袋是不是坏了,屋里这么热,外套还不脱掉,脱下来啦!”
  姐姐边说边扯着她身上外套。
  “你要做什么?”她突然放下碗筷,抱着胸,护着穿来掩饰的外套。
  “脱下来,里面又不会冷。”章尹君固执说,一面强脱她的外套。
  她忸怩的护住外套拉炼不让姐姐得逞。
  姐姐的举动令她感到生气又羞愧,气呼呼说:“我会冷不能穿吗?你管得真多。”
  虽然外头温度骤降,可是桌上沸腾的那锅火锅却让室温十分暖和,但她还是裹着一件厚重的外套,看在章尹君眼里当然觉得她不正常,何况她的额头上正冒着细细的汗珠。
  “都流汗了,还说会冷,你是生病了还是头壳真的坏掉了。”姐姐用指头抵着她可能已经烧坏的脑袋。
  突然间章尹君趁她又准备拿起筷子时,快速伸手将她胸前的拉炼往下拉,却只拉到一半,章尹默心里一急,放下筷子,双手一挥,身子突然从椅子上弹跳而起,一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碗,碗顺势翻落地砖上,“锵”应声碎裂成几片──
  应声碎裂的当时,她和姐姐异口同声发出尖叫,混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震憾几秒,屋内的眼光也随着尖叫声聚集在肇祸的两人身上。
  瞬间的惊吓让章尹默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见她快哭出来姐姐心中顿时燃起了罪恶感,原本的无意,现在似乎变成蓄意针锋相对,姐姐怔怔盯着她想说声道歉的话,却看见她红着眼眶快哭了,深恐弄巧成拙让她真哭出来,愣在一旁欲言又止。
  章尹默眼睁睁看着地上白色的瓷器碎片混着食物狼藉的洒落一地,简直就像她这数月来的写照,杂乱无章,一塌糊涂。
  妈妈见状直呼,“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大过年的你们姐妹俩的有什么好吵?尹君,你就别管她了,好好的一顿年夜饭,干嘛弄得不愉快……”妈妈慌忙的拿扫把清理。
  “我不吃了。”原先激起的食欲,被姐姐过度关心击退,现在她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离开餐桌准备转身往房间走去,爸爸却厉声唤住她。“回来坐下,年夜饭不可以吃到一半。”
  她停住脚步,虚弱无奈,满腹委屈几乎由泪腺溢出,语气如丝,露出倦容。她说:“我吃不下,想先去睡了。”
  “你到底怎么了,整个人变了个样,如果人不舒服就去看医生,有心事也别闷在心里,整天关在房里,也不想想家人会不会担心,你姐姐也是出于关心,你没必要耍脾气又要关回房间吧,年夜饭都还没吃完。”爸爸似乎对她的反常也感到生气。
  “我没事,我想回房间了。”她神情落寞的说,说完背对着家人走向房间。
  “你站住!”爸爸再度提高声调吼住她。
  被爸爸这一吼,她站在房门前怔住,身体开始不由得颤抖。
  她开始感到害怕,心头一阵冰凉,无法想象爸妈如何接受她怀孕的事实,她更无法启齿告诉他们这件事,更怕被他们的看穿。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火苗终将引燃最后一道防线,她已经毫无退路,只剩下开启眼前这扇门再度躲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古铜色的门把,淡淡地,轻轻地,恳求似的背对着爸爸说:“我真的不想吃了,让我进去睡好不好。”
  听得出她的声音中夹带着沙沙的低沉似乎很不快乐,爸爸失望的深叹口气,已没有勉强留下她的意思。
  进入房间后她并没有开灯,房内只有隐隐约约投射进来的月光,摸黑踱到床沿坐下,任凭眼泪狂妄流满脸颊。想着怀孕这件事如果让家人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爸爸一定会气死,妈妈一定又得陪着她哭,姐姐一定气得大骂她,哥哥呢?也许只有哥哥会安慰她。她并不想生下腹中的胎儿,她还想过不如就这样死去!反正一了百了,这样她就看不见爸爸生气的样子,也不会丢尽家人的颜面,更不用当一位未婚妈妈,生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她并不想当未婚妈妈,压根儿都没想过生下这个孩子,却眼看腹部一天天隆起,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小生命,现在想赖也赖不掉。然而,这个世界似乎没有这个小生命存在的空间。
  她叹气,将手伸进外套内,隔着衣服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腹部里突然一阵蠕动,里头的小生命好像给了她回应般,好似一只小脚正踢着她的肚皮,隆起一个大大的疙瘩──也或是他的小拳头吧。
  她想着,这个小生命会是男生还是女生,长得像她还是毛子文,还是谁都不像,只像他自己。也许,毛子文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像谁根本无关紧要。
  倘使,毛子文早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不可能让他留到现在。因为他不知情,她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就这样一天拖过一天,直到现在已经无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