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谥的夜。
  在这众生沉眠之刻,唯独月儿醒着,同风儿哼唱摇篮曲,佐如梦似幻的银辉光粉,将万物带进更深层的梦乡。
  不见光的森林中,独自一人的少女奔跑着。
  身上只有一件病袍似的单薄长裙,没有更多的御寒衣物,就连双足都是赤裸的。神情慌张的她,活像刚从某个机构或设施逃出来似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大口喘息,胡乱擦去汗水,衣裙也湿了大半。尽管如此,少女还是没有停下。
  因为那些面无表情甚至无法感受到一丝人性的少女,更准确地说是有着少女外型的生化机械人,就紧跟在后。
  原因不明,但她们就是要活捉少女回去。之所以如此确定她们的目地,因为在少女醒来的那刻便被她们围住,在少女提问前,她们当着少女的面接收并复述指令的内容。
  少女只觉得不寒而栗,急切地想要离开,甚至不惜动用武力,逃了出来。
  但是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更加准确地说是,她没有记忆。
  名字、年纪、喜好、住所、亲人、朋友……关于自己的一切她都想不起来。彷佛这些资讯都被外力抽走似的,脑里寻不着任何一片踪迹。
  不,其实是有的。即使只是片段──在夜中燃烧的建筑、迫近的水晶外表多足怪物、逝于光之奔流的生命的──沉重的影像。
  自责与罪恶感如同爬藤似地绊住少女,顿时脚步踉跄,差点跌个满怀。
  但也不全是坏的──那众多的笑容。尽管看不清楚,可是那些一定是自己重要的存在,因为光是想起来就让少女的心情变得轻松。
  ──那些人……会不会还在等我?
  希望的火苗燃起,少女鼓起力气,不顾一切地奔跑。
  结果,却是残酷的。
  徒剩断垣残壁,连建筑的原貌都不复存。单从状态判断,眼前的废墟少说被弃置一年以上。
  视线模糊起来,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流下。
  失落感,刨着少女的内心,使其空洞,让少女感到无助、恐惧。
  某种什么趁虚而入。
  突然,眼前的景物消失了。少女没有闭眼,然而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沉夜。
  不是单纯的夜晚,而是无穷尽的沉黑之夜。
  沉黑似乎有了重量地压迫着身体,逼得少女呼吸窘迫;沉黑似乎有了质量地隔绝一切声音,教少女有如身在墓园般死寂。此时此刻除了沉黑之外,已见不着任何事物。既无阴森气息亦无诡异氛围,只是单纯存在于此。
  纯粹的沉黑,纯粹的绝望。
  悄悄地、缓缓地,那不知名的什么,潜入身体的最深处,甚至触及灵魂──
  少女狂暴地尖叫起来。
  沉黑之夜,吞噬了光。
  为不合时宜的夜黑色所覆盖,那引人向往的蔚蓝天空,此刻却教人倍感压迫。
  凯特.斐德姆,将无垠天空视为人生舞台的她,无时无刻都渴望天空。在云海和蓝空穿梭,不受拘束地放肆翱翔──天空不会拒绝也不会束缚任何人,所以凯特才这么倾心天空。
  然而现在的天空却沉重得叫人难以承受。不,更加准确地说,压迫感的来源是悬在这片黑之中的人形轮廓。
  尽管模糊不清,却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单单看着,额上就渗出冷汗,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流窜全身。
  “Unknown”。如同代称,即便连结最新资料库比对,对方的资讯就好比藏在这片黑之中,一切不明。
  尽管一无所知,然而“Unknown”和蜜朗琪队失去联系及迎敌系统被毁想必是脱不了关系。证据就是直到现在,从指挥部还能接收到防卫炮塔遭到破坏的信息,而那些炮塔就位在对方的脚下。
  不过,对方只是如同在空中漫步似地缓缓飘向基地,没有投下飞弹或炮击,然而炮塔却一座一座受到攻击并且毁坏。袅袅黑烟从鲜艳的火红升起,溶入更加深沉的夜色天空。
  凯特队逐渐缩短和“Unknown”的距离,眼看就要进入作战范围。
  一瞬的恶寒,令凯特浑身颤抖。
  “Takeevasiveaction!”
  拉抬身体同时高声大喝,全空中单位往各自方向规避。
  警告在耳边高鸣──僚机信号锐减至半数以下。
  “Thisisfreakingridiculous!”
  凯特简直无法置信。
  刚才,不只没有被瞄准警报,也不见对方有任何攻击征兆,凯特只是直觉感到危险──沙场战将的直觉往往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灵敏──而下达回避命令。
  然而,仍失去一半的战力。不知如何被击中的动物佣兵们抢在受重力拖引之前及时脱离载具与动力背包,张开降落伞缓缓降下。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但唯有一点能够肯定──对方握有的力量在己方之上,而且很可能还没出尽全力。
  单是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凯特就不自觉地发抖,发丝和衣领被冷汗濡湿,甚至连手脚都无法动弹,彷佛回到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未知的存在、不可解的攻击与无法相比的强悍,重合的三者彷佛有种魔力,能让人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无力与胆小,就是如此可怖的力量差距。
  尽管如此,凯特还是没有移开视线。
  正是体会到彼此间的力量鸿沟的她才会知道,要是放对方就这么离去,基地的大家和指挥官势必会遭其毒手。
  奋力握拳,以凌驾恐惧的信念驱使发动机,凯特飞冲上前。
  “Helpcasualties!Iwillstopit!”
  抛下这句,不顾动物佣兵们的动摇与惊愕,凯特急速缩短与对方的距离。
  瞬间,相同的寒意从正面袭来。
  “It’scoming!”
  微调机翼、逆制动喷射,动作一气呵成,不可见的攻击划过空气,没于沉黑。
  不过这只是开始。
  空气开始震动,风也骚乱起来。凯特感觉得到,尽管对方仍背对着她,然颤栗感不减反增,甚至到刺痛肌肤的地步。
  然而凯特没有退却。
  侧身、大翻滚、高速掉转,有如特技动作般的飞行方式,准确而且敏捷、华丽但不冗赘,凯特避开一次又一次那不可视攻击。看得动物佣兵们是目瞪口呆,差点忘了营救队友。
  确实,无法探测的攻击就好比暗杀者的刀刃教人猝不及防,不过这只对菜鸟或过度仰赖机械者才会有效。
  驰骋无数沙场培养出的直觉、按时养护并维持在最佳状态的装备、从不间断的自主训练,最重要的是身为照耀众人的光芒,凯特.斐德姆,不能够在此败阵。
  对方依旧往基地方向前进,凯特在其背后紧追不放。不管发动多少次攻击,改变攻击频率或换以各种阵形围攻,都完全阻止不了凯特。
  尽管细微,但双方的距离确实在缩减。
  突然,对方停了下。与此同时,妨碍凯特的攻势跟着止歇。
  凯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左袖的20厘米火神炮、双腿外侧的飞弹一齐发难,直往对方冲去。
  “Unknown”,既不躲也不逃,只是悬在那,唯一的动作就是转过身体,正面凯特以及笔直冲来的枪弹。
  藏在夜色薄纱下的嘴唇轻启,道出无声的词句。
  璀璨的爆炸,在夜一般的天空特别显眼。
  雷达上不见“Unknown”的信号。下一刻,通讯频道被欢呼霸占,凯特甚至听得见身后稍远处的动物佣兵的喜悦嚎叫。
  成功了。迟了半晌,凯特才意识到自己击坠对方,松下僵直的肩膀,抬手连络动物佣兵和指挥部,确认跳机的同僚和蜜朗琪的消息。
  就在这时,特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像是有把冰冷刀刃沿着背脊抚上来般,逼迫着唤醒本能的恐惧。
  凯特反射性地驱使发动机。霎时,伴随猛烈加速度的某样高质量物体掠过她的右肩,其威力之大,单是风压就扯去整条袖子,右肩几乎脱臼。
  不过,如果没有及时离开那个位置,那样物体将不只取走凯特的衣袖,而是整条右手吧?
  “It’snotoveryet!”
  凯特自力将右肩推回正常位置,此举伴随的痛顺利让她切换到战斗模式,提升发动机的输出冲往更高的天空,拉开和队友的距离同时也以高速移动扰乱对方并吸引注意,打算抓准空隙施以攻击。
  不过这次可没能如愿。
  来自脚下,复数的空气振动之中流出的异样感,令凯特屏息──感受到的恐惧、寒意,甚至是无法言喻的特异感皆是来自那空气振动,说得更精确点,是来自将从那空气振动之中出现的物体。
  如同出洞灵蛇,阴惨的气息直逼上来。
  如果说刚才的攻击只是稍微应付,那么现在就是露骨的攻击意图。袭来的不可见之物增加,攻击次数提升两倍甚至以上;加速度和刚才完全无法比较,单是风压就逼得机翼发颤,迫使凯特缓下速度稳住身体。
  紧接着,彷佛有道来自全方面的冰冷眼神在注视着她,心脏好比被掐住似的,逼得凯特难以呼吸。
  而这种冰冷却又像是烙印。一窜上背脊,凯特就直觉地移动身体。说时迟那时快,一具不可见之物立刻扫过凯特前一秒才待过的空间──来自和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
  才刚意识到这点,同样的攻击又接连向凯特打来,根本摸不清来自哪个方向。此时凯特的反射神经凌驾以往的敏锐,奋力躲开这一波攻击。
  堪比宇宙空间的沉黑,有效隐匿攻击方向与轨迹,单是如此就难以应付,此时甚至能自全方位打来,无疑是更惊悚的威胁。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已不明究理地被击杀。然而凯特却像是被神奇的直觉所驱使,又以超乎一般“少女兵器”的敏捷性及精准度操控发动机一次又一次避开那些攻击。这种奇妙的直觉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凯特跨越无数艰困战场培养出来,无形的勋章。
  可是这项能力终究有限。随着每次攻击,精准度越加提升,最后擦破凯特左袖,覆在火神炮表面的钢壳被整个掀开。
  “呜!”
  凯特闷哼一声,不做二想地卸下火神炮。甫离开手臂不过几秒,被电光缠绕的枪械整个炸开,短暂地照耀这无光的天空。
  眨眼间,凯特似乎看到了,那藏在沉黑之中的敌意。斑驳的金属表面,厚实的躯体,流线的外形──不过凯特没有时间探讨它的真身。
  在这堪比暴雨的凌厉攻势之中,凯特无可避免地陷入被动。除了闪躲什么也作不到,甚至单是闪躲就耗尽全部的集中力,就连吐气、眨眼的空档都没有。
  与风齐行、甚至超越风的速度也甩不开从三百六十度迫近的追击;裸露出的肌肤被风刮得发疼,全身上下的肌肉发出哀嚎,机械的负荷警报不断作响,对精神的压迫之大好比走钢索。
  尽管如此,却不能放低速度,也不能松懈精神。
  否则,只消一击,就能让灵魂和身体分离。
  “──!听到了吗?凯特队长!太靠近指挥塔了!”
  在短暂的金属嘈杂之后,通讯器另一端传来琉妮的高叫,凯特猛一看,不知何时指挥塔已在脚下。
  虽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时间,但凯特确实分神了。
  “Unknown”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同时来自全方位的攻击,犹如绕着猎物移动的掠食者般困住凯特,从风压感受到它们逐渐向自己靠拢,凯特极力扭动身体,却终究没能脱离这阵形。左腿外侧的机翼被撞断一半,右边的稳定翼则整个粉碎,侧腹也被擦出一道痕──若非及时将保护机制凝缩增加强度以保护肉身,恐怕侧腹的肉会被整块削去吧。
  剧痛立刻传遍全身,凯特勉强睁着模糊的双眼,赫见“Unknown”就飘在眼前。就像是夸耀胜利,又像是鄙视败者的落魄,即使看不清脸庞,仍感受得到对方的视线,凯特不甘地咬了咬下唇。
  但随即露出一抹笑容。
  “Now!”
  大吓同时将推进器开到最大。少了凯特的阻挡,逼人睁不开眼的迫击炮照亮对方的轮廓,旋即撞上去,炸个满怀。
  须臾,从轮廓的曼妙曲线,凯特才知道对方是个女性,意即不无同为“少女兵器”的可能。
  爆烟笼罩对方,然被那等威力的炮击正面打中,就算有保护机制也不可能安然无恙,不如说是凯特希望就此告一段落,主要依靠自动姿势控制机能的现在,她也无法任意飞行,就连平稳身体都有难度。
  冷不防地,凯特身前半米处的天空出现涟漪似的波纹,沉厚的物体猛然冲出!
  “──!”
  凯特立刻将保护机制的重点集中在前方,却没能完全阻挡,左手外侧被刮出大片血痕,但也因此避开直接攻击,令其往斜下方冲去。
  然而这击却撞上罩住指挥塔的电磁屏障。在短暂的电光和霹啪声响之后,它竟穿破了护罩,不偏不倚打中一体指挥塔基座旁的金属突出物。
  足以覆盖整座指挥塔的巨蛋形薄膜乍现,接着淡去──电磁屏障失效。
  凯特震惊,顿时忘了动作,不过对方也没趁隙攻击。
  烟散,“Unknown”还悬在原处。在高空的强风之中,那副纤细身驱隐隐晃动,看上去毫无防备。
  ──Can’tdothisanymore!
  凯特站开架势,然飞弹却毫无反应,取而代之的是耳畔的干燥警告。
  ──Systemnotfunctioningisitbecauseofthedamage?Damnit!
  凯特不禁啐了一口,索性抛下弹仓,加速直冲过去。
  不消半秒,凯特就杀到对方眼前,却被强而有力的劲道弹开。
  “Shield!?”
  惊呼,但凯特即刻拉回身体,再次将保护机制收束在身前,在伸出的右手掌心之中──双方的保护机制相互碰撞,激荡出刺眼的电流与不绝于耳的恼人叽声。
  保护机制,其基本形态是三百六十度包覆“少女兵器”的护罩,然根据使用者的控制,可以在零死角防御或重点防御作选择。前者的防御能力不比后者,但后者的范围不及前者,如何活用端看使用者的手腕。
  奔流的电光之中,环着对方的雾气似乎被吹散似的越来越薄。凯特看得到,那缓慢动着、道出无声话语的唇。
  读出唇形,凯特只觉空气顿时冻结,不敢相信地瞪直双眼。
  “Itwasyouthewholetime──butwhy!?”
  悲怆地高吼,右掌的能量奔流忽地爆冲肆虐,青白光辉煞时染成灼目的炽红,如同燃着火焰的手甲似地覆上凯特的掌,摇曳不定的火光映出她悲痛欲绝的表情。
  赤红手爪,在对方的保护机制撕出五道宽大的口子。
  但就到此为止。
  能源告罄的警告拍打耳膜,双腿的发动机在一声轰鸣后沉默,短暂的无重力感侵袭全身。
  这个时候,比半米还近,不到三公分的距离,天空再次出现波纹。
  不可能闪避。尽管知道效果有限,凯特仍将剩余能源灌于保护机制,集中在波纹之前。
  凯特挡住这击,但却无法遏抑它的加速,被推得一路下坠。在不成句子的吶喊之后,她撞破指挥塔的外墙,栽进指挥部。
  发生得太过突然,青年甚至怀疑起眼前景象的真实性。
  在电磁屏障失效之后还不到十秒,犹如映照整个指挥部的巨大镜子的电视墙被从外部撞个粉碎,在纷纷落下的金属破片与石砾碎块之中,那总是徜徉无垠天空的婀娜身影像是被放逐似的推了下,带着仅剩的残缺羽翼,坠落凡间。
  众人不是抱着头部就是钻进桌下,青年也不例外地双手横在眼前。紧闭双眼的片刻,似乎有什么高速从身旁掠过,突来的狂风带得他差点站不住脚。
  某种温热液体滑过脸侧,青年不住抬手一抹──是血,但青年并没有受伤。
  青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背爬上来。僵硬地回过头,只见蛛网般的裂痕布满整个金属墙面,破碎的银与龟裂的黑为肆意喷溅的鲜红渲染点缀,环绕、流向倒卧在不自然坑洞之中的金发美女,就像是某种前卫艺术。
  双腿机械组件破的破裂的裂,完全丧失原有功能;右侧腹被钢条刺穿,红得让人发寒的血液汩汩涌出;左手往不规则的方向扭曲,右手肘以下彷佛经过火吻似的发泡溃烂,形状美好的脸蛋亦有一道殷红流过。
  ──“Iamleavingrightnow!Boss,bebacksoon.”
  凯特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青年难以置信地踏出步伐,摇着头,嘴唇发颤。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回来的啊,凯特……你是开玩笑吧?对吧?”
  青年踢到某样东西,与地面敲出零落的碎响。定睛一看,那是凯特爱用的眼镜,然而此刻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镜片全碎,镜架也完全变形。
  “啊啊……啊……”
  不知是哀嚎或呻吟,青年却浑然不觉是自己发出的。他脱力跪下,只是看着凯特,眼前不禁浮现那爽朗洒脱的笑容,然而总是露出那副笑容的脸已无血色,胸口也没了起伏。
  “凯特──!”
  回应青年的,却是身后的急促枪响。
  “快走!”
  “这边交给我们──唔!”
  是悠和凑。他们持防身手枪朝外面射击试图阻止对方,然而非但无效,还被落下的结构物吹飞。
  “Unknown”双脚踮在毁损的墙,沉夜好似溢出裂缝的水,渐渐流入指挥部。一时间,整个空间就只剩紧急照明与尚在运作的仪表板的光芒。
  在微光之中,似乎看见对方抬起手。
  虚空荡起涟漪,突破气阻之物,直指青年──
  “Battlemode,shift.”
  ──冷冽沉稳的话声刚落,非自然的气旋风暴袭来,在短暂几秒的肆虐之后,接着是沉重物体撞击墙壁的闷响,震得天花板掉下大片落尘。
  青年不明所以地转过头,顿时忘记呼吸。
  地板被掀了开,平滑的磁砖已不复见,徒留碎屑与难看的刨痕,造出大块被破坏掉的新月形地面。
  与死亡擦肩的真实感,令青年失去思考能力,直至残留空气的些微电流因摩擦并出声响,就像是催眠师的拍掌暗示,才将他拉回。
  移动视线,站在青年眼前的是展开腰侧机翼、裙摆及发丝迎风飘荡、张开双臂的娇小背影。
  “葛罗……莉雅?”
  青年不确定地唤道,却没得来少女的回应。
  只见娇小人影小幅度地晃了下,没一会就往前跪倒。凌乱白发遮住她的脸,但却遮不住她乱调的呼吸。
  “葛罗莉雅!”
  青年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才来到葛罗莉雅身旁,又见对方引起虚空涟漪。
  ──带走葛罗莉雅……不行!凯特在后面!
  在零点几秒之中得出的结果是,青年没有扶起葛罗莉雅,而是拔足狂奔。
  朝向“Unknown”。
  赌上全身的体力与爆发力,却不及即将脱出虚空波纹的沉厚物体。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自喉咙深处的咆哮,似乎震慑了对方,动作出现迟疑,空中的波纹散去。
  下一刻,青年抱住对方,乘着冲刺的力道,纵身跃下。
  看着这一切的葛罗莉雅倒抽一口冷气。
  “指挥官!”
  不顾身体的状态,急切地跑到墙边。
  探出头,数十公尺的高度与几近无光的天候令葛罗莉雅看不清。瞳孔自动调适还来不及运作,不输天上的沉黑在地面爆炸性地扩散,连路灯或警示灯的光辉都为其吞噬。
  葛罗莉雅毫无考虑地跳出去,然而受到刚才的影响,悬浮装置启动不完全,导致她几乎是以摔的方式着陆,不过多亏有推进气体中和坠落力道,因此没有大碍。
  不过,青年可是毫无装备的普通人类。
  葛罗莉雅寻找青年的踪迹,迟了半晌才复原的感应器甫一告诉她答案,就驱使双腿跑去。
  青年不会有事。毫无理由和根据,葛罗莉雅这么告诉自己。青年可是福大命大的幸运变态,证据就是现在,根据感应器的地形情报,他的坠落地点也刚好有树和灌木丛缓冲,所以一定不会有事。
  然而现实完全推翻葛罗莉雅的预测。
  因方才电磁屏障产生器遭到破坏而引起的爆炸,树全拦腰折断,灌木丛也被夷平,徒留下被挖开的褐色土壤,青年就躺在里头。
  葛罗莉雅怔住了。依系统检测,青年全身有多处擦伤与骨折,头部也因为撞击而有脑震荡迹象。这些都不算什么,不如说从数十公尺的高楼摔下只有这点伤,堪称奇迹。
  但这不是让葛罗莉雅发怔的原因。
  青年的双手,就像是被天上的沉夜沾染一般,徒剩黑色的形体。这是系统无法分析的伤害,但系统却明确地告知葛罗莉雅,它正在侵蚀青年的身体。
  在葛罗莉雅不知所措的时候,青年忽地呛咳起来,衣服染上点点红渍,血沫溢出嘴角。
  “指挥官!”
  “喔……葛罗莉雅……怎么了?这么慌张的样子,真不像你、咳咳!呃咳!”
  “闭嘴指挥官、不对,变态!现在别说话,马上带你去医疗中心──呜!”
  被索敌系统的反应所惊,葛罗莉雅下意识地抬脸。
  黑色的人形轮廓就在眼前。
  知悉撤退是最佳选择,然而对方并不是能曝露背后的对手。葛罗莉雅明知成效不彰,仍是举起双手意图张开保护机制,不料系统却毫无反应。
  ──仓促切换至战斗模式、超负荷输出和降落不完全的损伤,导致暂时性的能量传输不全……?
  自我检测在未满一秒得出答案,这代表着葛罗莉雅在短期间无法使用任何攻击或防御手段。她无力放下双手,低垂着脸,抿起唇瓣。
  ──最后的机会……
  葛罗莉雅看着显现在瞳孔的闪动着的图样,那是一项不包含在“少女兵器”固有规格内的程序,正是罗伯特所说的“可能性之箱”。
  然而葛罗莉雅犹豫了。暂名“可能性之箱”的这项程序不完全且功用不明,冒然启动绝非智举,即使知道当下不该在此纠结,但一想到最坏的可能性,葛罗莉雅迟迟没法作出执行的决定。
  葛罗莉雅没来由地陷入沉默,满口是血、出不了声的青年忍着全身的痛抬起头。
  和“Unknown”对上视线。
  彷佛有道声音。这一刻,青年知道了对方的真面目。不知是何来的自信,也没有任何根据,但青年却肯定自己的直觉无误。
  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缓和下来。
  ──是你啊。
  青年想向她笑笑,却怎样也笑不开。
  藏在沉夜之中的她,是经历了什么、背负了什么、甚至是隐藏自己的理由,青年完全不知道,而她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青年也不愿想象,因为那会让他心疼。
  但说到她为何来到这里,青年却觉得可以理解;而迄今为止她的所作所为,青年忽然觉得可以谅解。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死脑筋。青年想着。
  想必她是身不由己,而且没有更好的办法才会采取这般下下策的吧?但不只伤害到她所重视的人,同时也是在伤害她自己。青年只觉得她好傻。
  想开口,说句“没关系”,希望她别太苛责自己,无奈语不成声,而且视线渐趋模糊。
  直至意识离去,青年依然没能说出这三个字。
  这个时候,地下传来动静──从一开始的隐隐晃动,到最后的明显震动。
  在葛罗莉雅与“Unknown”之间,在双方有所反应之前,连沉夜也无法遮掩的金属光辉破出地面,刺向人形轮廓。
  破土之尖与保护机制冲撞,竟将对方击退,逼得她往后浮上。
  击溃蜜朗琪队、无伤破坏防卫炮塔、轻易轰穿指挥塔的电磁屏障、打下基地空属“少女兵器”队长凯特,连葛罗莉雅都束手无策的对手,竟被如此单纯的一击打退。葛罗莉雅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来自地下的奇袭者走了出来。
  随风摇摆的两绺长发、成对的金属发饰、紧束身驱强调诱人曲线的衣装、兼具设计美与机能性的腿部装甲,以及白紫相间的长枪与带有三颗獠牙的大型圆盾。
  葛罗莉雅彷佛看到常理外事物似的瞪大双眼。
  “骷髅兔步装特化陆上战斗部队指挥官,黑蒂丝。”
  奇袭者──黑蒂丝站稳双腿,昂首看向“Unknown”,朗声道:
  “遂行盟友之约,前来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