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一闪,深蓝色的金属身躯断成两半。
  嗜血的腥红眼珠失去光辉,已然分断的身躯仍随着惯性在虚空前进一段距离,终究难敌万有引力的牵引,坠落。
  看着落下的铁块,褐色马尾的少女,铃世,神情凝重地双手合十。尽管高空的强风吹得裤裙啪啪作响,乱流干扰使得她难以保持完全的平衡,然而少女的纤减肥形彷佛完全无视外界影响,维持站立的姿势长达数秒。
  就像是在为被她所斩杀的“原生种”默哀似的。
  缓缓睁开双眼,似乎还能看到蓝色的大眼带点水润。铃世深呼吸一口,收拾情绪之后开启通讯。
  “这里是空B小队长,A6M铃世,已歼灭遭遇之‘原生种’,总数五,我方损害零,现在前往会合地点。”
  “这里是指挥塔,辛苦了。会合地点蓝六,对象空A小队。”
  “这里是铃世,收到。”
  暂时断开通讯,铃世悄悄地松了口气。通讯器另一头的是基地指挥官秘书,葛罗莉雅,有着“万能秘书”、“基地的实质掌权人”、“指挥官的饲主”等等封号的她,虽然工作能力优秀,但因为少有表情变化且言语直接,让包含铃世在内的部分“少女兵器”没法放松与她交谈。
  “空A小队……凯特阁下吗?”
  一想到那位基地的偶像,空属性“少女兵器”的大姐大,铃世不由得露出微笑。如果凯特已经到了会合地点,可能因为耐不住等待,现场开起什么表演也不一定。
  铃世立刻招集与她一同被派遣到此的动物佣兵,简短的交谈之后,前往指定的会合地点。
  一周前,葛罗莉雅在会议上提出扫除范围内之敌对势力的想法与计画。貌似是近期“原生种”侵攻基地次数频繁,因而怀疑附近有无巢穴吧?总而言之,为了日后的安宁与基地的永存,指挥官虽然颇有微词,仍是允许本次作战。
  回想出击前看到的指挥官的面孔,大概是感受到异于平常的压力的关系吧?不见他平日的亲切和余裕,反而眉头深锁且眼神冷漠,彷佛是不同人似的。
  ──如果我可以为指挥官殿下分担就好了……
  尽管这么想,实际上却是由指挥官分担了自己的烦恼。铃世抿了抿嘴唇。
  这次的总动员作战,在铃世加入以来还是头一遭,甚至被选为小队长,责任的重量使她难以入眠,还是后来指挥官查觉异样,关切、稍微聊聊之后,才稍微释怀了些。
  ──“不用紧张,只要照你的方式努力就好。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
  想起指挥官的话语,尽管表情依旧严肃,铃世的唇角仍不住上扬几个角度,粉嫩的脸颊飘起淡淡的红晕。
  逐渐接近会合地点,铃世不自觉地放松脸上的表情,通讯器更是传来身后动物佣兵们的交谈声。即将和友军会合,因此松懈下来了吧?但铃世并没加以阻止。从出击开始,大家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现在终于可以放松,就别一一纠正了。
  猛地,好几枚的飞弹自森林冲出,伴随着推进焰,毫不犹豫地袭向空中的四人小队。
  短促的警告声在脑中高响,铃世立刻拉抬身体,身后的动物佣兵们也各自展开回避动作并施放铁屑障幕。飞弹在接触到这层铁色尘幕的瞬间全炸了开来,无一命中原先瞄准的目标。
  然而还没结束。飞弹之后,是从四面八方窜出的“原生种”.“噪音鸟”。如此规律的攻击模式绝非偶遇即能施展,显然这批“原生种”是事先埋伏在此,等着猎物傻傻入网。
  不过它们这次挑错对手了。
  铃世抽出太刀,瞬间欺到一“噪音鸟”的左侧,一刀断头。紧接着掉转身体,趁其余“噪音鸟”反应不及之际,如闪雷般的一刺,再度为她增添战果。
  以铃世为首,动物佣兵们也展开反击。由银牙和直属后辈,英介,尾随、追逐并以格林机枪牵制“噪音鸟”,再由库库特发射导弹击落。
  本次作战,葛罗莉雅提议每一小队加入一名具上场资格的新兵。主要是基地势力范围内的“原生种”大多不是特别强悍,而且以长远来看,增添战力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
  天空很快就安静下来,然而地面仍是骚乱不安。回避炮击的同时,铃世简短地向指挥塔报告,获知地面部队尚有一段距离,无法及时赶到,因此交由她们对应。
  获得允许之后,铃世与动物佣兵各自往地面俯冲。
  铃世以高速扰乱“原生种”的瞄准,钻空隙施以致命一击;佣兵组作战方式依旧,由银牙和英介以机枪掩护,库库特发射导弹。虽然效率不比空对空作战,但凭藉平日的训练成果与彼此间的合作,“原生种”死的死逃的逃,没一会地面也清扫干净。
  黑烟冉冉。看着满地的残骸,铃世就像刚才一样,双手合十地默祷。
  通讯器传来声音。
  “这里是指挥塔,空B小队A6M铃世,状况如何?”
  “这里是空B小队,A6M铃世,状况结束,我方损害零,现在立刻前往集合地点。”
  “这里是指挥塔,辛苦了。抓紧时间,避免节外生枝。”
  “这里是A6M铃世,收到。”
  虽然声音没有起伏且冷漠,但铃世确实感受到葛罗莉雅的担心。只是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她的话里能多点温度,想必指挥官也是这么想的吧?铃世不禁猜测起青年的想法。
  ──咦?我今天怎么……动不动就想到指挥官殿下?
  是因为青年异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吗?还是连日来的谈话使得青年在脑海的存在更加鲜明?可是像这样一直忆起特定的异性,不就很像前些日子看到的书本上所写的──
  “恋、恋恋恋恋……”
  铃世的小脸像是烧热的水壶般“波”地发红,甚至觉得头晕目眩。旁边的动物佣兵们一眼就看穿铃世的异样,交头接耳就算了,还不时发出窃笑。
  “等、等等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啦!事情、事情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绝对不是那样!还、还不快点出发!葛罗莉雅阁下会生气的喔!”
  夸张地上下摇动手臂,最后转身作势要抛下佣兵组。尽管作战时刻有如经验老到的战士一般可靠,但说到恋爱话题,铃世倒是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银牙耸了耸肩,吆喝英介和库库特别再逗弄铃世,准备赶路。
  树丛中的反光闪得银牙瞇了下眼。
  下一个瞬间,单体的“刺针骑士”飞冲上来,贯穿银牙的座机,自爆。
  机尾应声断裂,登时失去平衡。银牙反应迅速地射出座椅,英介和库库特虽一时愣住,但立刻移动接应。
  孰不知敌人就是看准这一刻。
  彷佛是巢穴给人捅了,大量的“刺针”以圆之阵型升空,往动物佣兵攻去。
  吊着降落伞的银牙连忙大喝,英介和库库特虽然有所迟疑,还是依前辈的指挥,先抵挡“原生种”。
  白中带银的影子冲向“刺针”,在包围网斩出一个缺口。
  是铃世。
  “英介带银牙撤退,库库特掩护,我来断后!”
  铃世高喊,接着飞冲出去,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速,犹如带有致命尖牙的白龙,“刺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指挥官殿下,信任我。
  手起刀落,“刺针”的头与身体分家。
  ──指挥官殿下说,期待我的表现。
  完美无缺的横砍,三只“刺针”断成两截,爆炸、燃烧、坠落。
  ──指挥官殿下对我有所期待,所以我!
  推进口光焰喷射,速度再次往上提升。
  ──一定要回应他!
  彷佛成为了风,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刺针”还没来得及捕捉,死亡悄然来临。
  一度压倒性的数量,极速锐减,归零。
  收刀,铃世三度为“原生种”默祷。以单日次数来看,今天是最多的一次。
  ──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得到指挥官殿下的褒奖呢?如果可以……我、我在想什么啊!今天的作战是很重要的,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平常心、平常心……
  差点又因为过度的期待而导致脑过热,铃世几次深呼吸之后,转个方向准备跟上佣兵组──
  碰轰!
  爆炸声,但并不是附近,而是略远的地方;也不是遭到击坠的“刺针”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而是炮击引起的轰声。
  眼前的天空,有着一团烈焰,缓缓往下坠落。
  铃世瞪圆了双眼。
  一个礼拜,过去了。
  躺在病床上,仰望窗外的天空,未受绷带包覆的左眼没有定焦,双手缠着绷带,右腿打着石膏垂挂在半空。铃世小嘴微开,整张脸毫无血色。
  当时,因为歼灭“刺针”群而大意,忽略将“刺针骑士”发射上空的“原生种”,导致先行离去的银牙等动物佣兵遭到炮击,还只是见习佣兵的英介,丧生了。
  距离最近的银牙受到濒死的重伤,现在仍在加护病房急救;库库特的伤势虽然没银牙严重,但全身高达一半面积二度灼伤,右腿也差点截肢,暂时无法回归战线。
  相比之下,铃世的伤算轻了。以现阶段的医疗技术,她甚至能比库库特早出院。
  然而,医生却判定铃世需要长时间的静养,甚至有可能再也无法出战。
  看着蔚蓝的空,那扬长而去的机影,触动铃世的内心,缓缓闭上了眼。
  亲眼见到小队队员遭到击坠,打击甚大的铃世彷佛失去了理智,发狂地冲向地面。
  地型优势、对应战术、武器的适性,一切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心里只剩一个字:“杀”。
  当地面部队赶来救援时看见的景象,是铃世独自站在“原生种”的残尸碎骸之中,浅色的衣服与机翼为红褐色的油料所染,脱臼的左手挂着残翼垂在腰边,右手的太刀徒剩断刃,双腿装甲更是满目疮痍,右腿整个露了出来,上头的刀伤深可见骨。
  地面部队吓傻了,全都愣在原地。当铃世抬起脸时,为额伤渗出的血染红的右眼和无所定焦的左眼──那是失去目标、放弃一切的眼神。
  干咳一声,铃世的嘴角渗出血沫,但同时也流泻出枯槁的笑声。悲痛、失落、绝望,笑声之中,透露出这些情感。
  依碧丝腿软了,噗通跌坐下去的她,紧拥着雷那特战车长,瞪着眼睛不断发抖;蜜朗琪大声地哭了出来,和薛曼.芙一起抱住林芸,然而就连林芸也无法遏抑身体的颤抖;稍晚赶来的葛罗莉雅,那总是冷静的扑克脸,也不禁出现动摇的神色。
  青年绕过少女们,来到铃世面前。
  铃世笑了开来。
  “指挥官殿下,我赢了唷!我把‘原生种’全都杀光了,一个不留的斩杀了喔!我很棒吧?很厉害吧?牠们会高兴吧?银牙、英介还有库库特都会高兴的吧?对吧?”
  雀跃的语气,开朗的笑容,就像是希望能够得到称赞的孩童一般,铃世滔滔不绝地说着。
  “……可以了,铃世。”
  青年平静地说着,彷佛扼杀了情感,就像是压抑着什么。
  “可以了?您是指什么?指挥官殿下,我不要紧,我还可以战斗,我还打得下去,请给我更多的任务,我一定会将‘原生种’一个不剩的歼灭,如此我们的基地就能安泰──”
  青年握住铃世的右手,此举令少女浑身一颤。
  “可以了,铃世。作战结束了,可以休息了,所以……可以松开手了。”
  铃世愣愣地看着青年,缓缓地、慢慢地看向青年握住的,自己的右手。爱用的太刀只剩短短一截的刀刃,滴着“原生种”喷溅出的油料,就连刀柄和手上都沾满那腥臭的液体,黏腻、恶心。
  铃世上扬的嘴角产生些微抖动,斗大的泪珠跟着滚落,右手也松了开,断刀落到地上。
  抽噎,然后,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似的,嚎啕大哭。
  轻轻睁开眼。不知何时,脸颊已有了泪痕。铃世抬起伤较轻微的右手擦拭,在绷带留下一小块的水痕。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胡思乱想的话,是不是就来得及挡下那一击?银牙和库库特就不会重伤,英介也不会……
  想着想着,铃世的心情又更沉重了。伙伴的伤亡,彷佛一团黑影,盘踞在铃世心中一隅,蚕食她脆弱不堪的心灵。
  此时,透过干净得彷佛不存在的玻璃,铃世看到一批动物佣兵穿过基地的入口。从牠们身上的服装看来,应该是刚从墓地回来。
  ──这么说来,我还没向英介……
  由于重伤之故,铃世没能参加英介的葬礼,更别说向亲属致意了。一想到这点,也不顾身体还是无法自由活动的阶段,拿起床边的拐杖就离开病房。
  北条.英介──直到一星期以前,牠还和基地的大家有说有笑,共同分享模拟训练的甘苦,获得能够上前线的资格之时,接受众人的祝福及庆祝,大肆闹腾一番。
  然而现在,徒剩姓名刻在这光滑的石面上。下方的数字则告诉众人,牠只活了短短的六年。
  独自伫立在宽广的墓园,青年在英介的墓前摆上花束。
  尽管这六年换算成人类的寿命没三十也有二十四,但真正与英介接触、认识,也不过短短半年。话才说没几句,想一起做的事也有很多,基地里的活动牠也没能全部参与,就在战场上断送了性命,长眠于此。不,墓碑下并没有牠的遗体,牠的身体早在战场破碎,遗族甚至连一根毛发都要不回来。
  忆起手里牵着一只小的,怀里还抱着一只更小的北条太太来到基地时,青年不免一阵苦涩。不过,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吧?北条太太表现得很冷静,结束相关的咨询之后,便请牠回去了。
  沉着脸的青年,突然笑了一声。
  “其实也不算差嘛。至少留下后代了,而且你的眷属今后就交给我们保护照料,在那边你应该也能安心了吧?”
  青年从塑胶袋拿出两瓶罐装水果啤酒,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就是老乔尼之前说过的,我那边的水果啤酒。听说你很感兴趣,我拜托凯特买上来的,还是冰的喔。”
  说着青年打开瓶口,一瓶放在自己脚边,另一瓶则是放在墓前。
  “我是不喝酒的人啦,那时会带着只是朋友塞给我,后来我转给老乔尼而已……早知道你们会喜欢,应该定时去买个几箱上来才对。”
  拿起铝罐,青年仰头干光啤酒。总觉得水果的香气和啤酒的味道就是不对盘,而且浓密的汽泡喝起来真有点不舒服。青年不禁皱了皱眉。
  “还是没法习惯……不过是对我来说啦,像你们会喝酒的应该就会懂了吧?”
  拿起墓前的水果啤酒,淋上墓碑,青年吃吃的笑。
  “怎样?好喝吗?老乔尼说是很不错的解渴饮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一会,铝罐空了。青年晃了晃罐子,念着“未免太少了”之类的牢骚话,把罐子扔进塑胶袋。
  突然,身边出现了两名访客。
  之所以说是突然,是因为两人的出现毫无前兆,就像是瞬间移动似的。
  青年往后看去,冲着来者一笑。
  “唷,是你啊,怎么有空来这?还带着你最得意的王牌。”
  来访者同是一座基地的指挥官,是名穿着深黑色大衣以及正式西装,身高约一米六五的青年,稍嫌瘦小的身躯彷佛弱不禁风,但那锐利如鹰的眼神却不由得让人对他致上敬意,鼻梁上挂着精美的细框眼镜,五官组织而成的表情彷佛将“严肃”一词具象化,感觉是个相当严谨的人。只不过,与其说是指挥官,研究者更适合形容这位青年。
  被青年说是“得意的王牌”的,即是这位锐利眼神的青年所雇用的“少女兵器”,蕾比.马汀。总是穿着方便行动的服装的她,此刻在外披上黑色外套,一直大方展露的嫩白美腿,也套上了黑色丝袜。
  之所以能够毫无预兆的出现,就是活用蕾比的隐身机能吧?据说其隐匿技术之高强,已经到达去到哪里都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步。
  严肃青年走到英介的墓碑前,放下手中的花束。
  “我很遗憾。”
  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看着严肃青年的侧脸,青年傻呼呼地睁着眼,突然笑了出来。
  “嘛,别这么说啦。至少这家伙留后了,不用担心香火断绝,而且他的妻儿今后都会由我们──”
  “吾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沉默,无声无息地扩散。严肃青年恢复站姿,依旧看着这光滑的墓碑;青年仍是坐在草地上,手里不知何时握起喝空的铝罐,而且捏得变形。
  “……那,我要怎么作?”
  “记取教训,增加训练内容,思考派遣队伍之成员的契合性,不是看综合能力而是看指挥能力来决定队长人选。”
  “哈哈……果然,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动员基地全员这种规模的作战,原本就不能和巡逻遭遇战或守备战比拟。”
  “是啊……我知道。”
  “这次作战,你……不,是那位秘书吧?选定的范围太广泛了。即使再奉行效率主义或是信任伙伴的能力,将有限战力作如此多重的分割,不只是削减攻击火力,就连发生紧急状况也无法即时救援。”
  “我知道……我知道啊……”
  “只是知道根本不够,指挥官必须将知识用于实战。从根本来看,光是最初的位置分配就有问题。这情况不是以地形决定派遣部队,而是要以空陆一组共同索敌,即使遇袭,透过两者的配合,能够大大增加存活──”
  “就说我知道了啊!”
  青年猛地大喊,吓得树上鸟儿群起高飞,然而严肃青年仍是面无表情。
  沉默,又一次降临。不,这次并没有维持太久。
  严肃青年吐了口气。这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能称得上是感情表现的举动。
  “太狼狈了。”
  然后,语气冰冷地丢下这四个字。
  “你──说什么?”
  青年往旁边,严肃青年的方向瞪去,那是好似恨不得将他痛打一顿似的,愤怒的眼神。
  “我们身在姆大陆,被‘原生种’围绕,每天都得为战斗作足准备。想和GA快快乐乐地轻松过活,你何不去参加马戏团?不,我想不用了,因为姆大陆本身就是场大型怪胎秀,我们别无选择。”
  严肃青年顾自的说着,无视那充斥恨意的视线。不过也可能是有恃无恐吧?如果青年敢作什么,在两人背后的蕾比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为了活下去,战斗是无可避免的。这个道理你早就明白了吧?在一年前来到这的那一天。”
  严肃青年的声音提高了,这让蕾比感到意外,总是冷静沉稳的指挥官,竟然会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感──不,从对话开始称呼青年为“吾友”来看,他就是指挥官认定为朋友的存在吧?
  “可是现在的你是怎么了?因为死了一名佣兵就一蹶不振?战斗不是儿戏,伤亡是不可能避免,这种道理你也早就知道──”
  “知道又怎样!”
  青年起身揪住严肃青年的衣领。几乎是同一时间,蕾比的右手直指着青年的脑袋,藏在袖口的机关枪露出凶恶的光芒。
  “放下,蕾比.马汀。”
  严肃青年面无表情地下令。尽管双脚只剩脚尖触地,几乎整个人都被抬起,他依旧沉稳。
  “可是指挥官──”
  “我说,放下。”
  “是……”
  蕾比依言放下手臂,但脚底却默默蓄积力道。如果青年有什么诡异的举动,就算会被指挥官责骂也要阻止他。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又懂什么啦!”
  以这句话为首,青年放声大吼:
  “那家伙啊,英介那家伙啊,几个礼拜前才当爸爸而已啊!还没享受到为人父的喜悦,也没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就这么死了啊!就算是完成三千小时的飞行训练,也该让牠先经过模拟战再上战场的,可是我却批准牠直接上阵,是我──是我害死牠的啊!”
  说到最后,青年跪了下来,低头大哭。原本揪着严肃青年领口的双手,因为失去力气而松开,整个人跪倒在草地上。
  严肃青年默默地,承受青年的愤怒、悲伤。
  同样身为一名指挥官,严肃青年也无法认可佣兵的死。为什么?因为佣兵充其量就是接受过训练的平民,和随时丧生也不奇怪的职业军人相比,他无法接受平民的死亡。因此,即使被说冷漠无情、铁石心肠,他也要贯彻自己的作法,为的是让信赖自己的“少女兵器”与动物佣兵们能够活下去。
  这时,蕾比悄悄地拉了拉严肃青年的袖口,以己身做掩护地指了指某个方向。
  严肃青年稍稍睁大了眼睛,接着表情变得和缓,甚至露出少许的笑意。
  重新看向好友,严肃青年的口气更加冷漠。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
  “你在乎的就只有丧生的动物佣兵吗?其他人呢?就算除了牠以外的人都生还了,也不是全身而退吧?你眼里只剩死去的牠,那么活下来的人算什么?”
  “我……知道,银牙……库库特,牠们两个都、都受了重伤,至少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医治……”
  “只有牠们两个吗?”
  “……不。”
  “不?”
  “铃世……都是我,都是我推荐她作小队长,害她压力大到练习失常,吃不下饭,甚至失眠……那天、那天也是,明明就站不住了,就要倒下来了,她却还是笑着面对我,要我……称赞她……”
  说着,青年的眼眶又冒出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要她作什么小队长,她才会勉强自己,受到那样的重伤,哭得那么大声……都是我──
  “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
  目前为止喊得最大声的一次。是想向天告解,还是想传达给那位少女呢?
  严肃青年没来由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要他抬起头。
  “吾友,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我想并不是我。”
  说着,严肃青年往方才蕾比指示的方向看去,青年亦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不禁瞪大了眼。
  在一颗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左手和右脚都打着石膏的铃世,不顾拐杖落在一旁,无比震撼地摀着自己的嘴,晶莹的泪珠在眼里打转。
  “指挥官殿下……”
  细小的声音,但青年却感觉自己听见了,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声音。
  “铃世……”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让人担心他下一刻会不会又跌了下去。
  “指挥官殿下……我──呀!”
  铃世试图踏出步伐,但她忘了拐杖不在手边,一个踉跄就往前倒下。
  “铃世!”
  青年连忙奔去,扶起表情扭曲的少女。
  “你搞什么?明明就得好好休息的,还流这么多汗,干嘛这么勉强自己!”
  青年的表情复杂,又是生气又是怜惜,胡乱从口袋拉出一条手帕,擦去铃世脸上的汗水。
  “因为我……想向牠们道歉。银牙、库库特……还有英介,可是看到指挥官,不知道为什么就躲起来……”
  听着铃世的话语,青年彷佛给人敲了一记脑门。
  ──看到我……就想躲起来?啊啊,也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害得英介,害你……
  “不对……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是我才对……”
  停下拭汗的动作,青年沉痛地低着脸。
  “我不该冒然决定这次作战,不该将重担全丢到你们身上,不该抛下和死神搏斗的你们……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啊。”
  自责,除了自责之外,青年不认为有什么能让自己觉得好过。
  如果铃世对他生气,那是正常的。
  如果铃世就此离开,青年就算不愿,但为了铃世,他也一定会接受。
  然而──
  “指挥官殿下?”
  铃世急切地唤了声,眨呀眨的大眼看不出任何怪罪,反之,满溢着关切之情。
  明明她才是最该让人担心的,却反过来担心别人。看着这样的铃世,青年终于无法遏抑内心的感情。
  青年抱住铃世。
  ──啊啊,这么单薄、瘦小的女孩,背负伙伴的性命、承受罪恶感的侵蚀……就算这样,她居然还担心我,还想着……安慰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好女孩,我却害得她变成这样!可恶,眼泪,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可恶!
  “对不起,铃世……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请你今后……继续陪在我的身边……”
  发自内心的请求,不,说是哀求比较恰当。青年的泪腺完全失去控制,因为铃世的体贴,更因为自己的错误──痛哭一词已经无法形容。
  “指挥官、殿下……”
  铃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一度以为自己是在作梦,然而青年的身体传来的温度、青年的泣声都是那么真实──铃世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铃世晓得了,青年为何流泪。
  对作战结果感到悲伤的,绝对不是只有战场上的人们。指挥官认可作战的同时,也象征着将朝夕相处的伙伴送上可能一去不回的决死之地,那种煎熬与苦痛,不是在战场驰骋的她们能够想象。
  此刻,青年为逝去的生命流泪,同时也是为归来的生命流泪。战场无情,时时刻刻都会夺去战友的性命;然而,面对共同跨越关卡、此刻依然站在一起的伙伴,尽管知道不能用哭丧着脸的表情迎接,即使知道说出口的话是那么荒诞不经,青年还是哭着、哀求着。
  因为他相信着,大家都能平安回来──相信铃世能够平安回来。
  青年的泪所包含的,不单只有悲伤,还有发自内心的感谢──感谢眼前的少女回到自己身边。
  “不敢当,这种话……对我来说实在……”
  铃世试着伸出右手回抱青年,无奈手伤使得整条手难以抬起,让她急得慌了起来。
  青年似乎注意到铃世的异样,莞尔一笑。在铃世询问之前,一手伸到她的背,另一手则绕过她的膝盖,将她抱了起来。
  瞬间,铃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在看到青年几乎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的微笑的时候,小脸立刻变得如煮熟的螃蟹般通红。
  “指、指指指挥官殿下!您您您在作什什什么啊啊啊啊!”
  “作什么……因为你不好行动,所以就把你抱起来啦。”
  “啊,是,谢谢您……不对!这个,要抱也有很多抱法,可是为什么会是公、公公公──”
  “你办不到的事,我会帮你办到。”
  “咦?”
  “如果你因为手伤没办法抱我,那我来抱你就好。”
  “指挥官殿下……”
  “所以我办不到的事,就要麻烦你了,铃世。”
  青年冲着铃世一笑。那是和往常一样的亲切、和蔼的微笑。
  铃世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当然,是感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