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斯没什么食欲,纵使满桌美味菜肴也勾不起他的兴趣。
“怎么?生理期来啦?”特尔斯开玩笑的说词引来贝儿怒目,只好露出歉意,表示他只是想让宝贝儿子恢复活力而已。
以往红发少年都会立刻羞着脸大喊“我是男的!”,但如今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烤羊排。
他没有把傍晚的事情告诉父母,因为如果说了,可能连父亲都会反对继续在法师学院上课。
但仔细想想,如果光明圣谕真要杀人,在第一次攻击时就应该使用能击毙自己的魔法,而不是阻挡传送的咒语;倘若目标是抓人,直接走进法师学院便是,不但可以大方揭穿自己,更能让父亲没台阶下,然而他们却没有这么做,代表别有意图。
既然如此,那好好利用这一点继续享受学校生活也并非不可。
只是那名圣武士的眼神让他很在意,这辈子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对待,只因为自己是恶魔混血儿?
“是那个菲芙啦,总是戏弄艾尔斯。”玲宁看气氛不对连忙解释。
“菲芙……依丝的女儿吗?真想不到……”特尔斯从卡米拉手中接过餐盘。
“爸你认识?”玲宁帮忙摆上刀叉。
“以前共事过几次,晚上我写信叫她管好自己的宝贝女儿。”中年大叔故意装作生气的模样。
“不用……”
艾尔斯难得回话,其他人都等着他继续说。
“我身体不舒服……先去休息……”
他知道这样对不起准备一桌丰盛料理的卡米拉妈妈,可是真的吃不下任何东西,哪怕即使吞下任何一点,也会因为想起傍晚的战斗而吐满地。
艾尔斯刻意回避所有亲友,独自一人走上楼梯,反锁门扣,待在没有任何照明的房间,将自己裹在棉被里紧闭双眼。
他觉得圣武士好可怕,恶魔也好可怕,如果这是一场恶梦,那么现在就醒来吧。
不知是神经紧绷过头,还是长途跋涉的疲惫,亦或是温暖床铺的魔力,红发少年今天入睡得特别快。
在梦里,他悠然立于王座前,背后墙壁上垂挂着着各种尸体残骸,每一具都受到强大外力撕扯而破烂不堪,说明着“这就是与我为敌的下场”。
宽敞揭见厅中站满恶魔混血儿,从外型可以看出并非每个人都来自人形父母,有些根本就是十足的怪物,就像身旁高大的弗罗克。
两扇大门哐当一声打开,半恶魔军队压着人犯,在众人欢呼中进堂。
那是名盔甲破烂不堪、全身伤痕累累的男性,浏海遮住脸庞看不清样貌。
其中一个恶魔混血儿抓起人犯的后脑发梢,狠狠向后扯,让众人清楚看见所捕之人的模样。
那是他最爱的父亲。
用不共戴天的愤怒眼神看向自己。
他忘不了那眼神。
“啊啊!”
回过神时,艾尔斯的棉被已经不在身上,恐怕已随着惨叫一起被踢下床。
“还好吗?宝贝?”卡米拉的声音出现在门板后。
“我没事……没事……”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这么回答,也这么告诉自己。
不过是一场梦。
“我准备了早餐,换好衣服就下来吧。”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温暖。
“我知道了!”
完全清醒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没有换上睡衣就直接上床,而且还吓得满身冷汗。
在褪去衣裤后,艾尔斯在橱柜前犹豫许久,结果还是换回那件用红色长袍改制的大衣,只要当成外套穿,下面再穿件裤子多少还算中性。
随着培根香味阵阵飘来,他感觉自己饥饿难耐,寻着香味走下楼梯,本能性地进入餐厅。
特尔斯、玲宁、贝儿妈妈已经开始用餐,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时事。
看着父亲不修边幅的脸庞,艾尔斯心脏像是被矮人锤子敲打一番剧烈地跳动。
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梦,梦永远都是现实的相反,最后终于在平复心情后尴尬地开口。
“早安……”
“噢!早安!”第一个回应的是特尔斯。
“昨天晚餐留了一点,要是你没吃到就回法师学院一定会后悔!该死!”玲宁一边小心切着猪肋排一边说,最后骨头还是不慎飞出盘外。
“别站着,快来吃吧。”贝儿妈妈的笑脸伴随晨间阳光格外灿烂。
家人不过问昨晚的事,仿佛完全信任对方。
然而越是如此,艾尔斯就越难过。
因为他有无法告诉家人的秘密,如同无法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就是恶魔混血儿。
一旦说出口,短暂幸福将会烟消云散,等待着他的将是软禁,永远没有机会再踏出家门。
“喔……好……”
艾尔斯坐下的同时,贝儿熟练地将两球马铃薯泥与培根盛进盘中端到他面前。
“吃不下也没关系,带一点回去当消夜吧。”
“妈,你这样喂他会胖喔。”玲宁有点不太开心。
“我倒希望艾尔斯壮一点呢,现在太瘦啰。”说完贝儿舀了一匙浓汤倒进碗中。
“贝儿妈妈……我这样就好……”就算将近二十四小时没进食,艾尔斯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多吃一点下次才不会失手啊。”
“咦?”艾尔斯不懂贝儿妈妈这句话的意思。
“听说你把怪物推下悬崖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呢……”卡米拉端着大锅从厨房走来,一股脑放在儿子眼前。
“咦!”
“玲宁都说了,这次你们两个人都做得不错喔。”
特尔斯的称赞包含两人,玲宁才稍微平抚了些。
“没……没有啦……”
艾尔斯不知道玲宁说了什么,但肯定不包含使用恶魔力量的部分,否则现在就是一阵责骂而不是表扬。
“你们说的怪物叫恐爪怪,我也碰过喔!那个时候跟依丝还有其他佣兵在北地荒原的山洞里……”
特尔斯开始说起过去的冒险事迹,如何在暗不见天日的天然地道中找到出路,又如何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巨虫包围等等,过去听起总觉得虚无飘渺,艾尔斯现在想来却格外真实,仿佛身历其境,与佣兵们一起探索地下世界。
美味的早餐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在享受佳肴后这家人也没忘记那头座狼,所以艾尔斯答应带西比奥去狩猎,或许兜兜风能让心情更平静些。
“我出门啰!”
“路上小心。”贝儿跟着卡米拉熟练地整理起餐具。
“如果便便在路上记得帮她埋好喔!”父亲拿出拆信刀看起这周送来的邀请函,文词不雅引来女儿白眼。
“她又不是你。”玲宁吐槽总是不留余力。
确认家人一如往常后,艾尔斯默默推开铁门,看着座狼安静趴在一旁,仿佛等待着小主人。
西比奥甩了甩耳朵,像是在说“真慢。”
艾尔斯突然感觉轻松许多,常有人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艾尔斯认为那是因为就算她们知道一切也依然喜欢主人,或许跟狗很接近的狼也是如此。
红发少年关上门后迅速跳上座狼厚实的背,然后拍拍西比奥后颈。
“走吧,去狩猎啰。”
西比奥缓缓站起,快速甩甩头,舔了舔嘴,却没有如过去那般立刻疾跑而出,反而对着家门闻闻嗅嗅。
“怎么了?”
艾尔斯对于总是引起荒野救助基金会成员恐慌的座狼感到意外,接着才注意到玲宁偷偷摸摸靠在铁门旁。
“这样就不欠啰。”金发少女用气音低调说话。
艾尔斯心里突然暖了起来,早上的梦也抛在脑后。
“回学校请你吃马卡龙!”他也跟着讲悄悄话。
“一言为定!”玲宁的忧郁一扫而空,拿起扫把开心地将落叶集合成堆。
西比奥打了个大哈欠,口中气味不能说好闻。
“好啦,西比奥你真聪明,去狩猎啰啊啊啊!”
话才讲到一半,座狼飞也似地狂奔而出,完全无视小主人的惨叫,敏捷跳过荒野救助基金会基地的栅栏。
一人一兽消失在东方大草原尽头后,秃鹰缓缓飞下,降落于卓恩宅邸围墙上,拉长脖子远眺艾尔斯消失的方向。
“弗罗克叔叔担心的话就追过去啊。”金发少女双手交迭撑着扫把柄端,慵懒地靠在墙边。
秃鹰张大眼睛,呆头呆脑的模样仿佛听不懂玲宁在说什么。
“嘎!”弗罗克怪叫了一声,双翼大张再次升空,朝东方大草原飞去。
看着秃鹰在空中化为一个点,玲宁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还能隐瞒多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虽然也思考过要不要跟爸妈打小报告,但一想到艾尔斯使用恶魔之力是为了自己,她便怎样也狠不下心。
然而既然已经成了共犯,这个忙就只能帮到底。
心不在焉的玲宁只是做做样子,打扫庭院实际上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反正扫完了落叶还会再掉,那扫不扫都没差。
“早安,请问漂亮的玲宁小姐在吗?”柔和带有磁性的男人声音从铁门外传来。
“您好,请问是找……”金发少女知道这人肯定认识自己,下意识放下扫把前去会客,没想到却是熟人。
“布尔叔叔!”
金色半长发的男人披着两节式灰白斗篷,仿佛一名风尘仆仆的旅人,手里还拿着蓝色包装礼盒。
被称为布尔的男子拿下圆帽,笑眯眯地打招呼,微尖耳朵显露出他不到一半的精灵血统,修长俊美脸庞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好久不见了,小玲宁。”
“我已经不小啦!都快成年了!”玲宁耸了耸肩。
“哈哈……是我的错,玲宁已经是淑女了呢。”
“还是布尔叔叔懂我。”金发少女继续问道:“对了,布尔叔叔今天怎么会来呢?”
“拜访老朋友还需要理由吗?”说完半精灵牧师提起那盒伴手礼。
“说的也是,先进来吧,我去叫他。”玲宁解开门扣让大门敞开,接着甩着长发往回跑,不过父亲已经不在会客厅,她只好扯开喉咙大喊。
“爸!布尔叔叔来啰!”
此话一出,二楼马上传来急促的奔跑声,玲宁只好先跟客人说声抱歉。
“我爸等一下就来,布尔叔叔先到会客厅坐一下吧。”
“那我就打扰了……”布尔才往前跨出几步便立刻想起什么,从斗篷暗袋中拿出手掌般大小、以缎带跟丝绳装饰的华丽扁盒,将之递到玲宁面前。
“这是给你的礼物,别跟特尔斯说喔。”
“谢谢布尔叔叔……这不是香喷喷工坊的雪蓉饼吗!听说在艾维城排两个小时也买不到耶!”玲宁才看了一眼外包装马上认出产品。
“是啊,同事从艾维城带来的,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所以帮你拿一盒来。”布尔眯起眼睛微笑,在小女孩眼中格外灿烂。
“谢谢布尔叔叔!”玲宁已经等不及品尝从天而降的美味,蹦蹦跳跳奔向楼梯,与父亲擦身而过。
听见朋友来访,特尔斯脸上藏不住笑意,故意调侃地说道:“唷!这不是太阳神培罗的使者、伟大的半精灵牧师布尔先生吗?”
“是啊,特别来拜访比牧师还伟大、传送门之战凯旋归来的英雄特尔斯先生啊!”
“哈,又拿这个来朝笑我了。”
“你先的喔。”
说完两名中年男子互相给了对方一个豪迈的拥抱。
“坐吧,我让贝儿去泡些红茶。”
“不用麻烦,我可是带了好东西。”说完布尔拆开蓝色礼盒,拿出两瓶乳白色外包装、软木瓶塞以符文雕饰的玻璃瓶。
“这不是魔法酒吗……喂,你真得是牧师吗?”
“合作这么多次,你最清楚了不是?”
布尔仿佛已经是常客,动作自然的将圆帽放在直立式衣架顶端,脱下斗篷卷成块状抱在怀中,在朋友指引下坐到会客厅。
拔出软木瓶塞的瞬间,乳白色液体开始如岩浆般冒泡,但酒水却越趋冰凉,整个过程仿佛施了魔法。
特尔斯小酌一口,烈酒般甜美又刺激的感觉在舌间翻腾,十分过瘾,但完全没有酒精该有的涩味。
“哈……离上次见面有两个月了吧。”特尔斯先开话题。
“是啊,明明都在同一座城,你也不来拜访一下。”布尔也跟着拔出软木塞。
“忙嘛印提诺姆的协助请求从传送门之战结束后就如雪片般飞来,都快淹死我了。”
“还好意思说,在基地重建的两年内你完全没有回过库瑞萨尔。”
“你又不是不知道荒野救助基金会的宗旨。”特尔斯耸了耸肩。
“我知道,帮助有困难的荒野村落。”牧师随口回答。
“可是我们事业越做越大,最后变成得不到政府帮忙的乡镇村落都来找我,也不好意思放着让他们穷困潦倒。”
“尤其是传送门之战后,几乎每个被恶魔袭击过的地方都要人手帮忙重建。”
“唉……对啊……不知不觉过五年了啊……还有些人走不出来。”
“没办法,除了希鲁瓦以外每个国家都至少毁了三分之一。”布尔说完跟着灌了一口魔法酒。
“所以我们能帮就帮啰。”
“这也是西比奥的请求?”
“算是吧……他最后那一脚踢得我好痛啊。”特尔斯故意挺起背抚摸起自己的后腰际。
“哼……如果不是他把你踹进传送门,你又肯回来吗?”
“谁知道呢……你这次来该不会只想跟我聊这个吧?”
“哈哈……当然……”
“那就别卖关子啦,这次又怎么啦?”
“其实……”布尔把瓶子放下,虽然仍眯着眼睛,但表情却转而严肃,缓缓说道:“你知道昨天港区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又不做生意。那里怎么了?”特尔斯摇摇瓶子,不知不觉里面只剩下半罐。
“有恶魔出现。”
布尔这句话一出口,特尔斯表情也不再幽默,开口问道:“难道是水生恶魔?”
“不晓得,听说当时光明圣谕的小队正在附近巡逻,交战后只有一人存活。”
“然后呢?”
“幸存者说那双恶魔突然传送进来,不由分说大开杀戒。”
“传送……是高阶恶魔啊……”特尔斯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嗯,应该是传送门之战的余孽,培罗教团一直都无法掌握他们的位置。”
“那些高阶恶魔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想抓还得做点准备……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
“总之你们最近多注意点,要玲宁还有艾尔斯别靠近港边。”
“谢谢,这真是帮了大忙。”特尔斯放下酒瓶,露出苦笑。
“哪里,朋友一场,不过别到处讲,我怕会引起恐慌。”布尔的招牌微笑总让人放心。
“我知道了,有请迪麦亚帮忙吗?”
“噢!这就算了,那个半身人女盗贼虽然消息灵通,但向来只会找我麻烦。”
“可是她蛮喜欢你的耶。”
“别糗我了。”
两个中年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过去的同僚转到现在的国际局势,除了卡米拉与贝儿偶然经过打声招呼外,布尔几乎无话不谈,完全没有圣职者的架子,就这么过了两个小时。
“时间也不早了……”牧师看向窗外,观察起天色。
“留下来吃完中饭再走吧,卡米拉可是准备了不少喔。”
“哈哈……我还得张罗新进牧师的工作呢,忙碌程度可不输给你啊。”
“哎呀……伟大的半精灵牧师百忙抽空来拜访我,真是感激不尽!”特尔斯又开始调侃对方。
“又在糗我了。”布尔瘫了摊手。
“好啦,需要我找人送你吗?”
“不了,我自己走路回去吧,偶尔也要跟百姓拉近距离,否则他们都不认识我咧。”
“您说得是,布尔祭司长,至少请让我恭送您出门。”特尔斯故意站起来鞠躬,弯腰直达九十度。
“受不了你……”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布尔脸上仍挂着笑意。
他摊开斗篷披在肩上,拿起圆帽在特尔斯目送下离去,走出荒野救助基金会的大门。
尽管接近中午,秋风仍格外凉爽,如今却带了些冷冽,布尔独自一人走在黄澄澄的麦田间,压低帽缘不让它随风飘走。
“为了阿卡迪亚……”
牧师的眼神不再如刚才那么温和,反而锐利到连钢铁都能切开。
“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