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跟艾尔斯陆续离开后,赛朗迪恩夫人安排下仆简单地收拾厨房,把没用完的餐点送去孤儿院,接着带玲宁走往二楼会客室。
  随着夫人来到装潢相当豪华的房间后,女孩稍稍打量四周,不只家俱梁柱走流线艺术设计,连沙发都是真皮材质,一尘不染的表面显示女仆们每天都在精心维护,茶几上已经摆放好杯具组,等待不知何时会上门的客人。
  “请坐。”芙妮雅指向客席,自己则坐上主位。
  “谢谢。”
  “抱歉这个家的主人目前不在,只能由我接待,不周还请见谅。”
  “一点也不会。”
  “玲宁小姐太客气了,不愧是卓恩家的女孩,跟西比奥说的一样。”
  尽管早有预期接下来是一连串客套话,突然冒出的名字却让女孩大吃一惊,原本从容的表情不再,只留下满脸疑问。
  “西比奥?是那个自愿留在无底深渊的英雄西比奥吗?”
  “当然是那个西比奥。”芙妮雅笑得相当和蔼。
  “夫人认识西比奥叔叔?”
  “嗯,他跟鹫马旅店的托姆都是我祖母照顾过的孤儿,也是我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西比奥还救过我丈夫的命,对我们来说他是个英雄,也是恩人。”
  玲宁挺意外那个西比奥竟然有这样的过去,不过她对长辈的私生活也没有太多兴趣,问题大概只在于如果西比奥曾经说过自己跟哥哥的事,那么这位夫人是否也知道艾尔斯独特的身份。
  “如果夫人曾经听过我们的事,那应该知道我跟兄长……”女孩语带保留,给对方继续接下去的空间。
  “嗯,我知道,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说起来你们的父亲真是有趣,即使是在十几年后的现在,能够接受一夫多妻的人也不多。”
  “是的,否则也不会被称为“离经叛道的贵族”。”
  “呵呵……西比奥也是这么说。”
  说说笑笑中,芙妮雅帮玲宁送上热茶,等女孩缓缓喝下一口后下笑着问道。
  “玲宁小姐这一趟是来印提诺姆办公吗?”
  “不瞒你说,我代替父亲来调查附近乡村镇的人力发展状况,今天发现学院院长奈普林西涉及人事调动,而且跟赛朗迪恩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
  “奈普林西……他确实主导博学圣堂的维修工程中调用周围村庄的人力,但这并不是坏事吧?”
  “是不是还很难说,而且据兄长所知还牵扯了其他纠纷,我担心他们两人的关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玲宁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夫人。
  “问题?不,不可能,因为奈普林西他……跟西比奥一样是我们家族的恩人。”
  “恩人的意思是?”女孩皱着眉头眯起眼睛。
  “他从刺客手中救出了我们。”
  芙妮雅捧起茶杯,感受杯缘上的温暖。
  与此同时,理应是夏天的夜晚中传来一丝寒意,令艾尔斯忍不住颤抖。
  安东尼口中夺走三十几条人命的案子,如果是由敌人所发起,在国际上自然会引发轩然大波,他却从来没听父亲说过。
  “……等等,北地战役那一年安东尼才十岁吧。”红发少年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错……因为只有十岁,才会误解什么是真正的勇敢。”
  “我越来越不懂了……”艾尔斯两支小脚悬空摆荡,看着倒映着月光的湖面。
  “没关系,我那时也不懂,以为只要够勇敢就能拿起匕首,可是……”
  安东尼陷入沉默,仿佛接下来是不能讲的秘密,只有思绪仍然在回忆中流转。
  可惜讲到一半的话已经挑起艾尔斯的好奇心,他实在很想知道一个十岁男孩要如何害死三十几条人命,碍于人情又不适合继续问下去。
  幸好恶魔都拥有不需要问也能知道心底话的方法。
  红发少年轻轻闭上眼,假装享受夏日凉风的吹拂,实则一点一点入侵身旁男性的思想。
  “属于了解真正勇敢之人的匕首……”
  安东尼的话语流入脑中,即使真正的他仍在仰望月亮,艾尔斯依然能够听见声音。
  “为什么我那时会拿起匕首打开那扇门,保护母亲?杀死敌人?”
  “不,或许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知道真正的勇敢。”
  随着语调越趋低沉,眼前一片漆黑的艾尔斯脑中逐渐亮起一幅画面,他知道这正是安东尼此时此刻回忆中的景象。
  酒窖里尸横遍野。
  吓坏的男孩在母亲怀里颤抖,他双手握着匕首,刀刃上缓缓留下鲜血,来自身前看不出是人是鬼的黑衣斗篷客,兜帽下无法被烛光照亮的脸颊扭曲变形,发出既恶心又毛骨悚然的黏液搅动声。
  年幼的安东尼看着尸堆,那些都是他家的女仆警卫,有些衣衫不整,有些死法极其惨烈,断头、割颈、拦腰撕裂、心脏穿孔,倒地之人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一击毙命,毫无例外。
  而这一切只因为男孩打开了地窖的门,不顾家仆的阻止捅了刺客一刀。
  “有人在使用魔法!”
  成年安东尼的声音响亮且剧烈,直接传进艾尔斯的脑中不禁让他吓了一跳,猛然睁开眼睛。
  “你也感觉到了吗?”男人警戒地看向四周。
  “感觉到……什么?”
  “刚才有人在附近使用魔法。”
  “有、有吗?”艾尔斯故作镇定。
  “现在又突然不见了,是害怕被发现吗……”安东尼双手抱胸转而开始沉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知难而退了吧。”
  红发少年没想到这个男人对魔法竟然如此敏锐,连天生类法术能力也能察觉,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可能会害自己曝光,他赶紧转移注意力。
  “对了,安东尼打算怎么办呢?”
  “哪个方面?”
  “奈普林西院长说的斗争啊,那个叫康什么的大祭司长。”
  “康纳·法洛姆。”
  “对对对,就是他!如果找到他指挥犯案的决定性证据,共和骑士团也不能无视了对吧。”
  “我不敢肯定。”
  “为什么!印提诺姆的律法不是西方四国里面最严谨的吗?”
  “严谨归严谨,执行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安东尼耸了耸肩。
  “怎么会……”艾尔斯泄气地低下头呢喃:“我以为印提诺姆是法治最好的国家……”
  “确实是,嗯……这么说好了,你白天提到了夜枭人这本小说,对吧?”
  “对……”红发少年愣了半晌,才想起早上安东尼刻意回避话题的可疑模样。
  “你知道那本小说其实是真人真事改编吗?”
  如果不是曾经在希鲁瓦北方山区里看到货真价实的夜枭装,艾尔斯或许不会相信那么浮夸的设定可能真有其事。
  他摇了摇头。
  “起初我也不相信,直到奈普林西院长介绍作者到家里作客,我才知道原来曾经有过这个人。”
  红发少年想起帕拉斯曾经说过,夜枭装的原物主,被称为华伦的男人。
  “你有看完对吧,还记得最后一集吗?”安东尼微笑地看向对方。
  “我记得……布鲁斯独自攻进邪恶组织“闇之主宰”的基地,跟大首领同归于尽,可是他其实没有死,销声匿迹之后跟妻子带着伙伴强尼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印提诺姆,嗯、对,就是这样。”艾尔斯说完还不忘自我确认。
  “那你知道夜枭人真正的结局吗?”
  红发少年大略可以猜到,因为帕拉斯说过,那个男人最后选择自杀……也有可能是“被自杀”。
  他又摇了摇头。
  “他们被刺客暗算,妻子当场死亡,机关人伙伴强尼失踪,那个男人安顿好妻子的尸体后躲在博学圣堂等待反击,期望元老院能够帮上忙,就跟你们认为我父亲身为元老可以解决问题一样。”
  “不是吗?”艾尔斯歪着脑袋。
  “不,不是的,元老院什么都没做,共和骑士团拿走他们的调查纪录,之后罗织罪名将夜枭人逮补入狱,一待就是五年。”
  “怎么会……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监狱里面比较安全,为了保护他才……”艾尔斯讲的理由到最后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谁知道呢。”安东尼摊了摊手后继续说道:“不过确实如你所说,五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在牢里受到良好的照顾,原本以为共和骑士团有了那些证据会继续除暴安良,但出了狱才知道,共和骑士团除了抓几个替死鬼以外什么都没做。”
  “咦咦咦!”
  “你看过小说应该知道,他们的证据非常齐全,足以让共和骑士团把所有黑帮一扫而空。”
  “嗯嗯……”艾尔斯双手抱胸,左思右想都找不出理由。
  “作者告诉我,那个男人出狱之后寄了封信给他,里面纪录了政府潜藏的黑暗面,以及心里有多么绝望,接着就再也没有夜枭人的消息。”
  如果结合帕拉斯的情报,这时候华伦恐怕已经自杀。
  “信上写着,印提诺姆已经被名为“夜刃”的黑帮所寄生,成为利益共享个体,他们可以为了获得更多好处让国家成长茁壮,如果任何人想要将夜刃从印提诺姆拔除,就等于跟整个国家机械作对,他没有与国家对抗的打算,也对无法为妻子报仇的自己感到羞愧。”
  听到这种结局,艾尔斯不禁由衷感到难过,皱着眉头久久说不出话。
  “这样你还觉得我们应该通报共和骑士团吗?”
  “不……不能……”红发少年猛然望向安东尼低声询问:“可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不是吗?”
  “坐以待毙?不,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应该找到法洛姆犯案的证据,只不过不是交给共和骑士团,而是让奈普林西院长作为谈判筹码。”
  “安东尼知道证据在哪里?”
  “也只有一个地方吧,法洛姆所在的战神神殿。”
  “神殿……”
  或许对一般人来说并不是太危险的地方,但对身为恶魔混血儿的艾尔斯,那简直是充满天敌的可怕场所,不禁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连一秒钟都不想待。
  “只要我们能深入神殿,找到那个大祭司命令圣武士杀死米列跟席安的动机跟理由,奈普林西院长就可以在会议上帮他们讨回公道。”
  “要怎么进去呢?一般人除了在外部祈祷跟接受祝福,根本没办法穿过圣武士卫兵跑到里面。”
  “有的,就算是战神的神殿,他们还是会提供一项服务,让非神职人员进到内部。”安东尼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微笑。
  “那是?”艾尔斯仿佛可以看到他头上的问号。
  “所有神殿都有的服务……如果要申请,我需要你妹妹的帮忙。”男人从石桥护栏上跳下,意有所指地搓了搓下巴,仿佛在思考阴谋诡计般眺望远方。
  红发少年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他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又说不上来。
  “还不知道玲宁小姐同不同意,我们回去问她吧。”安东尼信步踏上走道,朝着大门前去。
  “你还没说到底要帮什么忙呢。”
  艾尔斯没有选择地跟上,他现在只希望这家伙提出的请求不要太无理取闹,否则以妹妹的性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或许在赛朗迪恩夫人面前会收敛些?
  芙妮雅笑咪咪地看着女孩,两人在夜晚的会客室里,一边闲聊时事一边品尝茗茶。
  玲宁知道贵族都很能聊,但可以从凶杀案到她先生再提起儿子的妇人可不多。
  “安东尼很聪明,小时候还练过武术,可是送去奥术学院之后就学坏了,整天往鹫马旅店跑,问他发生什么事也只会跟我说不用担心,哎……男孩子真是不好教啊。”
  “是、是啊,确实如此。”女孩滴下冷汗,她已经把所有社交辞令都用上,再也想不到该怎么回话。
  “嗯?不知道有没有问过你。”妇人的眼睛眨呀眨,瞬间闪烁起光芒。
  “你觉得安东尼是个怎么样的人?”
  玲宁愣了半晌,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如此棘手的问题,要是处理不好就会变成传说中的“妈妈找媳妇模式”。
  “噢……那个……贵公子是个很好的人,非常有礼貌。”
  “嗯看来相处的还算愉快啰?”
  “其实今天有工作在身,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兄长与贵公子一起,虽然时间很少,相处起来并不差。”
  女孩努力地寻找既不伤人又委婉表达拒绝的词句,反观夫人像是看到猎物穷追不舍的雌狼,抓紧话题继续攀谈。
  “太好了,安东尼从来没有带女孩回来过,如果可以的话不如多住几天吧?”
  “呃……这个嘛……夫人的好意非常感激,可是工作的关系可能两三天后要启程前往艾维城,所以就……”玲宁全身冷汗,对于芙尼雅的热情已经快要招架不住。
  “这样啊……真可惜,不然我也想介绍丈夫给你认识。”
  要是真待到那个时候,搞不好就不只是“妈妈找媳妇”,而是“赶鸭子上架”,玲宁一边勉强自己微笑一边这么想。
  “不然改天我跟先生登门拜访……”
  妇人话没说完,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会客室大门。
  砰!
  木制门框应声敞开。
  安东尼豪迈地踏进房内,艾尔斯则像是死命停下他般抱着腰际,反而被男人拖着跑。
  “玲宁!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
  红发少年紧张得哇哇大叫,像是个管不住大狗的孩童饲主,连赛朗迪恩夫人都看傻了眼。
  安东尼大步走向玲宁,他意气风发地侧着身躯,右手掌放在女孩身前,有如邀请对方共舞。
  男人挺起胸膛,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
  “玲宁小姐,有一事相求。”
  “是?”玲宁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惊恐地看着他,心里祈祷这家伙不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安东尼眼神中闪烁着光芒,他自信地微笑,慎重且清楚地说出来意。
  “请问你是否愿意跟我一同步入礼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