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斯坐在库瑞萨尔东北角的瞭望塔顶端,双手环抱膝盖远眺整个城区。
入秋的早晨万里无云,东北季风略带凉意,吹过巷弄里往来的零星行人,也轻拂他的红色发尾,令赤色长袍随之飘逸,艾尔斯随手整理刘海,将三千烦恼丝绕过肩膀垂至胸前。
想想这两天来的遭遇还真是神奇。
原本以为布尔祭司长会召开法庭,举发自己恶魔的身分好除之后快,谁知他竟然以机密为由暂停审理,以私下谈判取代公开处刑。
而后培罗教团与父亲共同对外宣称自己因为库瑞萨尔独有的接纳精神与恶魔结为好友,并没有涉及任何犯罪,反而被胁持作为进入法师学院的引导者。
逃过一劫的代价是两个礼拜后自己必须接受终身软禁,永世不得离开圣武士的监管。
或许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艾尔斯依然无比难受,因为这代表他再也看不到最喜欢的库瑞萨尔,不能有事没事往祖父母家跑,更没机会黏着爸妈,骑坐狼在原野中奔驰。
后悔吗?
不,他并不后悔,因为要是不走这一趟,现在就不会认识这么多新朋友、了解这么多真相。
可能真如布尔所说,自己敏感的身份成为导火线,引爆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是有如瘟神般的存在,不过换个角度想,能够除掉这些威胁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艾尔斯笑了笑,笑自己想的太过美好,也笑整个世界比想象中更加危险,而大部份的人竟然毫无知觉。
红发少年昂首眺望库瑞萨尔,比起两个月前只看到晴空万里无限光明,他突然发现自己更在意那些太阳所无法照到的阴暗角落。
因为就是低估了危险性,才会落得失去朋友远离家人的下场。
艾尔斯突然觉得自己变成熟了。
想起来还真感到难过,东方大陆有句话说“人总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失去得这么多、这么彻底,才终于成熟了一些。
距离真正大人还有多远?他不知道。
或许可以问问后面的那个人。
“你不抓我吗?”艾尔斯微微撇头看向后方,空无一人的塔顶边缘。
“事情已成定局,既然你不打算逃走,我自然不需出手。”
与声音一起出现的,是名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他额头以星月符文装饰,深色斗篷在强风中有如活物一般摆荡。
正是两年间不断追捕自己、来自东方大陆的佣兵——藤村浩野。
“如果说我打算逃走呢?”
“届时你的父亲将背负恶名,所以绝对不会这么做。”
“真准那么你在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防止你“被友善失踪”。”
“唉究竟我在你们眼中有多可怕,才会需要派出你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我”说完艾尔斯摇首苦笑。
“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在你身上看不到极限。”
“看不到极限?”
藤村浩野双手抱胸点头。
“正常人就算天赋异禀,十五岁时顶多能战胜兽人之流,但你那时已经可以轻易杀死艾维城首席法师,只要再历练个几年,恐怕谁都挡不了你。”
“是这样的吗?”
“你肯定比我更清楚。”黑衣人耸了耸肩
听藤村这么说,艾尔斯回想起在印提诺姆被精灵法师奈普林西操纵的时候,自己短短不到一分钟内就打倒了数名圣武士跟战神的武斗派牧师,还伤害了好友安东尼。
当时虽然没有任何意识,但他可以感觉到体内源源不绝的死亡能量正日益蓬勃,到了足以吞噬灵魂的地步。
要不是在如此和平的环境中长大,说不定真会成为世界的破坏者。
“即使如此,你还是没有杀我。”红发少年抬起头,继续远眺他最喜欢的库瑞萨尔。
“因为我的村子里有句话说“最明亮的光芒也会造成阴影”。”*
“不懂意思?”艾尔斯歪着头。
“邪恶潜伏在所有人的心中,即使是最高洁不受诱惑的圣人也是如此,所以我们透过探索那双隐藏在内心的恶魔,将他们暴露在光明之下,接受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才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跟自己的能力。”
“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相信本来就不坏的你,在太阳神教团的影响下也做得到,而你确实做到了。”
艾尔斯突然理解了藤村浩野为何可以随意使用死亡能量,他或许跟那名艾维城牧师一样受过极其残酷的训练,差别只在于藤村接纳了自己但影始终都在拒绝。
就像两年前避免使用恶魔力量的自己。
“谢谢你果然跟布尔叔叔说的一样,是个德高望重的冒险者。”
“过奖。”黑衣人耸了耸肩:“其实我只是在配合索利安,他既然想袒护你,我又可以每次都领到一半的奖金,放点水又有何不可呢?”
“咦?”艾尔斯有些惊讶。
“既然接纳了内心的恶魔,偶尔自私一点也不为过吧。”
藤村语气突然像个淘气的邻家大叔,令红发少年一时间转不过来,几秒后才理解对方所言何物,腼腆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要谢谢你。”
“哪件事?”
“没有杀死菲芙。”
“不过是回应她想保护你的执念罢了。”
“咦?”
“更何况杀死战友的晚辈本来就不是我的风格。”
“其实你一个人都没杀过吧?”艾尔斯眯起眼睛狐疑地问起。
“没有必要,又何须杀人呢?”藤村双手抱胸看向远方。
红发少年笑了笑,决定不再追问下去,他缓缓叹了口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精准控制力道来决定杀或不杀,更多人其实没有选择,但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还是一个人都没杀,果然是德高望重的冒险者呢。”
艾尔斯不让对方有反驳的机会,他故意高举双手伸展筋骨,喉咙发出不适带来的细微呻吟。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你聊天聊这么久。”
“阵营往往是人最大的隔阂,撇除掉这些,其实我们都差不多。”
“所以才被称为是环境带来的诅咒吗”
“是诅咒,同时也是恩惠,端看你是否接纳它而已。”
“真是有趣的论点”
艾尔斯挺起胸口深深叹了口气,两个月前还在这里嫌索利安烦,现在竟然想多跟他求些知识,可惜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以后还见的到面吗?或许,毕竟同属培罗教团,碰面应该不是难事。
红发少年眺望遥远西南方的库瑞萨尔上城区,不经意望见某栋正在重建的大宅屋顶,位置令他异常熟悉,印象中正是自己救出小女孩的房屋。
“藤村先生,你知道两个月前上城区的那场大火吗?”
“当然。”
“我曾经飞进去救出一个小女孩呢。”
“哼,沾沾自喜。”
“不知道她过得如何,肯定很幸福吧。”
藤村浩野闷哼了声,没好气地摇摇头。
“别说了,被恶魔所救的人通常没好下场。”
“咦?为什么?”艾尔斯有些吃惊。
“还是环境因素。”藤村闭上眼睛发出悠长的叹息:“或许在传送门之战时还没懂事的孩子们看来恶魔并不可怕,但有点年纪的都不这么想。”
“可是我同学就不怎么在意”他更加不明所以。
“姑且不谈你们这群整天跟怪异现象为伍的法师,正常人都会害怕,要是他们周围突然出现了被恶魔所救的人,你觉得第一反应会是?”
“他真幸运?”
“恶魔不会平白无故救人,所以“这家伙肯定跟恶魔有勾结”。”藤村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有这么严重?”
“这个世界还无法接纳恶魔的关系者,普通人或许还能远走他乡自力更生,但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被父母抛弃的她你觉得会在哪呢?”
艾尔斯突然打了个冷颤,他似乎察觉自己不只犯下大错。而且还错的离谱,到了破坏他人一生也不为过的程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我不知道”
“没有人愿意照顾她,没有人愿意收养她,年龄又还不到可以在妓院工作,小孩子能去的地方始终只有一个。”
红发少年跳了起来,身为库瑞萨尔人的他很清楚,这个国家只有一个地方会接受小孩,那就是治安最差的下城区,在那里小孩有很多用途。
艾尔斯喊出咒语让魔法快速包覆全身,灵光所经之处缓缓消失,只留光线折射呈现的模糊身形。
下一秒弹射而出,笔直朝西南方飞去。
黑衣人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藤村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头。
“总算是有点进步。”
他走到瞭望塔边缘毫无顾忌地跳了下去,像个自由落体笔直下降,在即将接触地面时化为黑风飘进最靠近的防火巷中,快速追上半空中看不见的模糊小点。
翱翔天际原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事,但如今艾尔斯满脑子都是懊悔。
为什么不曾想过?为什么那么幼稚?为什么没能理解在这个不友善的环境里,帮助人的恶魔非但评价不会变好,反而会毁掉被帮助那一方的人生,他不断自责,心里面又急又气。
气自己想得不够深,另一方面则气这个世界竟然不友善到这种地步,连未成年的小孩都不放过。
飞越了库瑞萨尔港,经过装卸货仓储区,两年前经历过的每件事情都历历在目,圣武士、那两个施法者、布雷德还有他的伙伴,大多数与恶魔接触的人确实都没有好下场。
艾尔斯降低高度快速掠过下城区里的每条街道、每栋建筑,熟练心视的他很快地扫视灵魂,与印象中火场里的那个人类小女孩做比对。
最终来到在连太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暗巷里。
拥有金色短发的女孩抱着膝盖呆坐墙边,她昂首仰望窄成一条线的天际,无神双眼俨然已经失去光芒。
艾尔斯刚降落便瞪大了双眼,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现实的冲击仍难以接受。
纤细躯体瘦弱不堪,清秀脸庞向内凹陷,记忆中朴素但完整的衣服如今已成碎布,连遮蔽身躯都稍嫌不足,更别说两腿间的污秽,令人难以想象这段时间受到多少苦难。
“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女孩估计来自不算富裕的家庭,可能从小在有钱人家里工作,打算长大后承接家业,遇上疼惜自己的丈夫,一辈子过着平凡但快乐的人生。
可是某个恶魔自以为是地救了她,把她的人生毁灭得如此彻底。
女孩似乎听见了呢喃,好奇地微微转头看向阴暗角落。
“是谁”
她站起身,用软弱无力的双腿走向声音来源。
“你也是客人吗?”
女孩褪去衣物,露出刚开始发育的上身。
“今天还需要三次可以帮帮忙买下我吗?”
她解开绑绳,让残破不堪的短裙顺着大腿下滑。
然而还没完全落地,悬空的布料又自己套了回去。
“不要这样”
艾尔斯缓缓现出身形,但没有恢复身为人类的模样,而是顶了绵羊犄角、背上插出蝙蝠翅膀的怪物。
他双手环过女孩的腰际,紧紧将对方拥入怀中。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感受到女孩因愤怒而颤抖的身躯,红发少年只能一再道歉,充满悔意的真挚热泪早已盈满眼眶。
“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女孩突然挣扎了起来,抡起拳头就往艾尔斯的腰际打去,虽然在恶魔超自然的防御面前毫无作用,但每一击对他来说都是锥心之痛。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对不起”
对于受害者的反击,艾尔斯选择默默承受。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不成熟,因为自私,因为异想天开以为只要多做好事恶魔就能被人类所接纳。
纵使有再多理由跟答案,艾尔斯也无法洗刷自己的罪过。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不知是发现殴打没有效果,还是了解对方没有恶意,女孩慢慢停下拳脚,转而抓紧红发少年的斥色大衣嚎啕了起来。
就像两年前的艾尔斯一样。
没有理由,未曾理解,残酷的命运就这么降临到头上。
不同之处在于,有菲芙跟索利安这些好人的帮助他很快就脱离了困境。
而这名女孩遭到不公平对待长达两个月,却没有人愿意帮忙。
连身后那个隐藏于黑暗中的东方忍者也不例外。
“藤村先生,你明明都看在眼里,为什么不帮她?”
“因为我负责铲除恶魔,不负责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信奉太阳神的教团也坐视不管?”
“都怀疑她跟恶魔有挂勾了,不帮才正常。”
“但她只是个孩子,这样太不公平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拒绝的理由,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没有一个地方公平。”
艾尔斯没想到会从藤村浩野口中听到一样的话。
原来不只有恶魔才会这样想。
回顾两个月来的冒险,希鲁瓦跟机关德鲁伊、安东尼跟奈普林西、影跟菲芙,环境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所有人,让他们封闭内心,让他们彼此仇视,甚至做出伤天害理的行为,却认为自己代表公平与正义。
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的乐园。
库瑞萨尔也不例外。
艾尔斯抬头仰望天空,目光里满是哀愁。
看着秋风扫下落叶,吹过巷弄与巷弄之间,有如生命随波逐流,没有选择只能任由命运操弄。
真的吗?
见叶片在地上打转,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就是自己确实见过乐园。
就在这趟旅途之中。
佩瑞温科游乐园?繁华之地印提诺姆?还是贯彻正义的圣城希鲁瓦?
都不是。
就在索拉山脉北端,无人知晓的密林之间。
乐园打破了种族隔阂,甚至打破了生命的概念。
透过帕拉斯最原始根本的教育,将以战争为目的制造的机关人训练成为自然之民,成功将人造之物融入世界之中,不介任何工具,没有任何技巧,连神都不见得能做到的事,却由一人之手完成。
称为乐园当之无愧。
回想旅程中的点点滴滴,艾尔斯突然领悟了那个时候没能想通的事,以及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
从帕拉斯身上,他学到正因为无与伦比的坚强,才能做到他人所无法做到的事。
安东尼了解,既然没有可行的解法,那就自己开创属于自己的局面。
透过拜欧才明白,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恶徒,一切都只是对环境的反抗。
最后弗罗克告诉他,无底深渊不存在善良的恶魔,但阿卡迪亚或许有。
正因为阿卡迪亚是如此与众不同,才有可能造就奇迹。
就像被神创造出来、拥有破坏之力的自己一样。
艾尔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不同以往的温柔。
“藤村先生,你是佣兵对吧?”
“当然,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
“那我要用毕生的积蓄雇用你,帮我做一件事。”
“说来听听。”
“找到所有七岁以下被遗弃的恶魔混血儿,把他们带到我身边。”
“你要创造自己的混血儿势力?”
“不”
艾尔斯松开环抱女孩的双手,拭去她脸上晶莹剔透的泪珠。
“我要创造一个恶魔跟人类和平共处的世界。”
注:这句话是扩充规则九剑之书中影日忍者的标语,而藤村浩野的职业正是影日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