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燕无俦追问,眼神锐利。
  “燕子。”我说。“黑色的燕子。”
  “就绣在最底下那件里衣上,靠近左边胸口,正好贴着心脏。”
  有一瞬间,我眼角余光瞥见鬼面军师微微动了一下,接着被燕无俦按住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找到了。
  我垂下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注意到,只在心里微微一笑,很快接下去把话题带到我想要的地方。
  “傻子都知道,黑燕图腾是岳翊国的国徽,而现在谚老板居然把别国的国徽别在心上──这不是很可疑吗?”我顿了一下,“虽然细节不太一样,不过谚老板富可敌国,如果真因此落人话柄,还真不好脱身,是不是?”
  “你说细节不一样?”谢秧打断我。
  “嗯。”我回想了一下空空拿给我看的那个图样,点点头。“一般燕子是剪刀尾巴,但谚老板里衣上纹着的是只三尾燕,而且……”
  唰铛──
  锋锐的寒芒一晃而过,出鞘声余鸣未停,冰冷的金属已抵上了我的下巴。
  我的舌头就这么僵住,吐不出半个字来。
  速度太快,如果燕无俦的动作没停,我恐怕到死都还不晓得是谁干的。
  “本王说过,别耍把戏。”握着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短匕,燕无俦的声音平稳而冷淡。
  “我哪里耍把戏了!”
  “你说你不是御晴烟,只是个娼家歌伶,那本王问你,你几岁被卖入青楼?”
  “从小就被卖进去了。”不想让他有机会刨我家底,我立刻抢嘴快回答:“淮……秦当家把我拉拔到大,对我可好了。”
  “他怎么栽培你?”
  “教我识字教我看人教我人生的道理,琴棋书画诗酒花什么的,多的是。”
  “青楼名曲‘守宵’的乐谱,背出来。”
  “……”我哑了一下,飞快回答:“那是你们岳翊的青楼名曲,可不是我们的!我不会那首。”
  燕无俦的神情不变,继续追问:“天才画师南宫殇久居京城,你学画时可曾师从过他?”
  “当然没有!”这题就算用常识也答得出来。“别说大师有没有空教我了,我们歌伶学画只是附庸风雅罢了,以后想餬口是卖艺又不卖画,怎么可能花大钱去请来南宫大师。”
  “最后一个问题。”燕无俦放下匕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既然你如此受宠,你那当家可曾给你买过御向京城四大染坊之首,城西刘家所出的衣裳?”
  “当然有!”那染坊名字听着耳熟,我立刻点头。
  “你果然不是御向京城人氏。”短匕重新抵上我下巴,触感和燕无俦的眼神一样冷冽。“御向京城四大染坊名闻遐迩,可从来没有过一户城西刘家;原本稳坐龙头的,是城南柳家。”
  “……”我想起为什么那染坊听起来耳熟了,虽然我终究记错了。
  城南柳家,正是当初因为私通岳翊而遭灭门的、柳渊隼和柳轻绿出身的家族。
  “柳、柳家被灭门以后城西刘家崛起了,你们人在岳翊离得远,还没听过而已!”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嘴硬。
  燕无俦不为所动,续道:“南宫殇确实工于丹青,但他不是画师,而是你们御向前右丞,早在八年前便死于御苍遥的昏昧之下。”
  “……”恍惚间,回光返照般我冷不防想起,其实我以前听过南宫殇的名字,甚至亲耳听过他惨死的悲剧细节;就在谚的秘密画室,在南宫殇的画前,还是谚亲口告诉我的。
  “最后是‘守宵’。”燕无俦冷酷地看着我,“那并不是青楼艳曲,而是御向军曲之一。”
  我闭上嘴,被迫看清自己先前的策略不是粗糙,而是蠢得出奇。
  “你知道你现在这副连常识都一无所知的样子像谁吗?”他开口。
  我盯住那张毫无温度的脸庞,没接腔。
  “正是日前坠马失忆的御向九王爷,御晴烟。”燕无俦宣判。同样没有温度的金属缓缓下移,直抵喉前。
  这是单纯而直接的威胁,不是高高在上把犯人当成猎物逗弄,据我所知燕无俦没那么下流;所以就算此刻我露出害怕的表情也动摇不了他的警戒,装腔作势的求饶当然更改变不了什么。
  换句话说,我什么都没办法做。
  于是我直直瞪着他,没有闪躲。近乎傲慢地开口:“所以呢?”
  “所以,即便你真是烟色,何以不能同时是御向国的九王爷?”颈间压力骤去,燕无俦收起短匕,深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我无言以对。
  “现在,收起你的花样,照实说出你是从何看见那枚三尾燕绣纹。”入鞘的短匕俐落地反转,刀柄硌起我下巴,高出必要的程度。
  “你既在御向当过歌伶,想必足够伶俐,”敌军二皇子的嗓音里不带恐吓,只有更胜于前者的冰冷平静。
  “本王期许你知晓该如何自保,才不至于沦为岳翊军妓。”
  若说岳翊军一方因为得了个真假未明的王爷而沸腾起来,那么,御向军一方便是因为丢了个真真确确的王爷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距离出事那日又过了几天,关于监察御史九王爷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岳翊军方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怕乱了军心,监察御史失踪一事他们高层在第一时间压住了消息,但纸包不住火,下属兵士们也不是没长眼睛,原本跟前跑后勤快上工的九王爷突然没了影,就是看不惯血腥吓出点病,这会也该痊癒了。
  原本离火觉得没必要瞒,直接对下公开宣布监察御史教岳翊掳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但一说完便教巽风冷冰冰地噎了一句:“到时若在其他地方发现他呢?用点脑子如何,嫌这巴掌在大哥脸上搧得不够响?”
  离火蔫了。
  如果能抢在消息曝光前把人找回来装作一切太平那是最好;其次岳翊方耀武扬威到人尽皆知九王爷被敌军掳作战俘,那也还有下策可以应对;然而眼下最要不得的就是,他们弄丢了人,偏偏还不晓得人丢到了哪去。
  九王爷遭暗中掳走绝对比被高调俘获更糟,后者顶多落个看守不严,前者却等同宣示了御向内部简直是岳翊细作的门庭,来去自如,还不留痕迹。这是六校尉诸人最忧虑的事情。
  白炎罗和闻仲则另多了一种自责,只有彼此明了他们犯下的错误何其离谱。
  只怪他们一心想着磨练那天家少年,竟松懈了警戒,大意了以他监察御史及先皇第九子的身份,是个多么理想而称职的标的,这还不单只对岳翊而言。
  军中势力复杂,外人可以不懂,他们身处其中却怎么能不明白?
  以一般兵士的规格,身边当然不会配备个人供他差遣,可是影卫呢?派人暗中护卫皇亲国戚本是天经地义,但他们对御向军内部太过自信,拿那小王爷当小兵差使磨练惯了,竟一时忽略他身分敏感的事实,才会被一个轻易的声东击西给掳去。
  如果小王爷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说他们二人是间接凶手也不为过。
  这种危险原本可以避免,也应该要避免,却在他们的疏忽下成了如今的局面。
  再过了十数日,情况未见丝毫改善,离火校尉甚至在会议上提出,此案说不定根本不是岳翊军所为,否则对方平白得了个有利筹码,没道理还这么低调不声张。
  对于这个说法,御向大将军白炎罗反应不大,只简短抛了句未必。
  接着,坎水校尉提案是否将此事传讯回朝、上奏天听,毕竟丢了个监察御史不是小事,更何况这位监察御史还是当今圣上最偏宠的九皇侄。
  语落,只见炎罗将军和闻太师对望一眼,两人面上同时泛起了连日来绝无仅有的笑纹,只可惜那笑不知怎么地显得有些阴森。
  “要是你小子一辈子很想见识一次御驾亲征,就尽管奏上去。”炎罗将军笑得咧出一口白牙,“对了,别怪本大爷没提醒你,那家伙揍起人来手劲还真不小;上回本大爷才挨他几拳,骨头就痛了四五天!”
  在场众人还来不及惊悚他一介将军怎么会被当今天子亲手揍歪骨头,便听闻太师淡淡抛了句“时局动荡,静观其变”,一语堵住了所有尚未提出的疑问。
  “大哥,你想如果真是岳翊狗子干的,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作?都半多个月了还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不寻常。”离火还是沉不住气,有些恼火地开口。
  “有什么不寻常,那小子花招多得很,干架不行,嘴巴倒是能用。”白炎罗答得很快,早已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就算反应还行,缺心眼却没法改,要是遇上个能行的,估计两三句就会被拆到下不了台。”
  他表面淡定,连日来的烦躁却写在眼下的青影里,巽风接连看了几天,忍了又忍,终于在今天忍不住开口问出明知鲁莽的问题:“大哥……若说弃子,能或不能?”
  这问题一出,在场诸人心中一凛,不住齐齐看向白炎罗。
  白炎罗恍若未闻,目光落在会议桌上先前铺开的地图南缘,陷入深思。
  那里,是御向京城的位置。
  他亲自从那里将那小子带出来,却没想过可能再也带不回去。
  如今他的心腹甚至问他,能不能弃子?
  “实话实说?”白炎罗面无表情。
  “是。”巽风颔首。
  “能,当然能。大局当前,对个主帅而言没有不能放弃的子,哪怕是车、哪怕是相、哪怕是仕。”他说。
  “是。”闻言,校尉低下头,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暗影。“巽风明白。”
  “……明白个屁!”白炎罗抬头望向巽风,面庞带上一丝众所熟悉的波动。“可要我来说,本大爷一个都不想放弃!咱们带兵,可不是下棋;人说起手无回,我偏偏要悔──巽风,你喊本大爷什么?”
  “大哥……”
  “喊了就记着,这些日子大家都不好过,但也没必要自乱阵脚。”双手不耐烦地往桌面一拍,轰响震回了诸校尉的心神。“有法子就讲,有问题就问,别再试探本大爷──尤其是你,巽风,别老用那种兔死狐悲的表情对着本大爷,看着烦!”
  “不会了,大哥。”巽风摇首,眸底又恢复了以往的光采。“是我错了。”他诚心道歉,一语双关。
  也不晓得白炎罗有没有听懂,只见他撇了下唇,当作领情。
  “哼!”当然错了。
  ──本大爷千里迢迢把那小子带出京城,可不是特地牵来北地野放的!
  何况事情不是真的没有突破口,只不过眼下还不是公开的时候……白炎罗目光溜到一旁的闻仲身上,后者原本正和以身分而言根本不该列席的王医官低声交谈,察觉到他的注视,闻仲别过头望了他一眼,留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
  没必要自乱阵脚。对此,向来不是以耐心出名的白炎罗只能逼自己咀嚼三遍方才对下属们说过的话,痛苦地把它连着那些说不出的忧虑及烦躁,一起吞下去。
  夜幕下的夜潼关静得出奇,只听得见巡守兵的步伐与火把燃烧的乾燥响动。
  ──以及属于夜行飞禽的振翅轻响,掠过层层精兵的头顶。带着本不应外流的讯息,抵达到另一端那双等待的手中。
  人说军中情势复杂,并不是假话。
  时值入冬,北地的风穿过夜潼关,吹进了御向京城。
  这天御路杨带着不明显的微颤随侍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心底的哆嗦却与天候无关。
  三日前,御餍镶特地差人将他“请”入二王府依序,这是以往几乎没有过的事情。
  御路杨不明所以,但尽管心里不愿,长年活在兄长的阴影下却也令他不敢拒绝,只得去了。
  那天他被领进书房,御餍镶背对着他,正靠在桌旁检视着什么。
  他低声问了安,站在门边不敢轻举妄动。
  御餍镶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多给他排头,不冷不热地喊他近些,往桌上随手一比,让他靠近去看搁在上头的一条短笺。
  面对二王兄这十几年来绝无仅有的亲切,御路杨有些愣神,但很快收起情绪听话地走近,略带好奇地探头去看桌上那张薄纸。
  这一看,却令他面色倏地刷成纸一样的惨白。“这是……!”
  笺上只有简洁必要的寥寥数字,却明明确确地传达出一个讯息:本该安稳随军的九王爷遭人掳去,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京城太小,也太无聊,本王喜欢多双眼睛看看外面,尤其是北边。”御餍镶咯咯笑着,气定神闲地往御路杨面前搁上一口小木盒。
  盒中整齐地迭着同样大小的轻短纸笺,御路杨匆匆一瞥便发现那上头写的尽是那个人的近况;他心里一急,竟忘了人在何处伸手就想去取,立刻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攫住了手腕。
  “二哥……”悚然回神,他立刻发现自己的犯了大错,几乎僵直了身体只等着对方铺头盖脸的羞辱及嘲讽,目光却依然忍不住贪婪地直望向那木盒,捉紧机会多看一眼是一眼。
  却无心去顾虑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御餍镶眼底。
  从不是以友爱弟下闻名的天家次子弯起唇角,眯了眯漂亮的眼睛。
  修长的手指在御路杨面前盖上木盒,阻去他最后一丝窥探的机会。“咯咯……这么想看吗,路杨?”
  御路杨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低垂着脸,小心翼翼地点头。
  “正好,二哥无聊。你在御书房里都看见了些什么,不妨说来让二哥解闷。”冰冷的手指扣住他下巴,逼得那张写满不安的脸庞抬起来暴露在御餍镶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之下。“嗯?”
  接触到他蛇一般的目光,御路杨畏缩了一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往一样飞快地别开眼睛。
  对这样出人意表的长足进步,御餍镶一面觉得有趣,一面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该好好想一想……该用什么办法,才救得出那只垂死的小黄莺?”
  于是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愉悦的笑容。
  “对了,你不会是想转头就向最近对你宠信万分的皇叔告密吧?咯咯……到时如果皇叔问起你从何知晓,你该怎么回答?”
  然后满意地看见御路杨刹那间面无血色,眼底写满他看惯的惊惶与不知所措。
  那天御路杨匆匆离开了二王府,没有得到任何一张短笺。
  ──因为生平第一次,他出言拒绝了自己从来不敢忤逆的兄长。
  然后在对方来得及开口以前,勇敢地当着他的面落荒而逃。
  “好个御苍遥,不过一个月,居然把我弟弟教成了这个样子。”
  盯着那依旧微微缩着肩膀,脚步却比往常迈得更开更稳的弟弟,御餍镶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眼底却隐隐泛着血色的狠光。
  “好好地干吧,路杨……京城无趣得很,就让我看看你这道软弱的风,能掀起什么样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