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悠悠?怎么一大早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哥,我决定了!”
  “决定?”
  “──我要去当兵!”
  “什么?!”
  不疾不缓的沉稳脚步踏进御书房,在案前站定。
  “……我一直十分敬重你,太师大人。”御向当今天子的背影立于桌案后,望着墙上画有御向国境的壁挂地图,低醇如酒的嗓音几乎结冻。“但是你企图煽动我妹妹到战场上的这件事,我绝不苟同。”
  “彼此彼此。”面对江蓦然的敌意,闻仲一派漠然。“原来堂堂真龙的气度不过如此,大开眼界。”
  “你懂些什么?我曾经两次差点失去我的妹妹──两次!”江蓦然倏地转过身,怒不可遏。“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将他安置在一个得以照看庇护的地方,你却又想叫我亲手将他推入重重险境?别开玩笑了!”
  “御向当今大将军白炎罗是闻某一手带大的孩子,数月前他在战场上身受重创被紧急送回京城疗伤的时候,你以为闻某从未动摇担惊半分?”闻仲眼神一厉,“不错,打从炎罗被我义子收养入御向白家之后,我一直以训练军中将领的方式教育他──但到了最后,是否承接下白家宗主这个守护御向的沉重责任,我们完全由炎罗自己选择,从未逼过他半分!”
  江蓦然不懂闻仲为什么要突然提起白炎罗,也不关心,“那是他自己的人生,生死来去当然由他自己决定。”
  “明白这个道理,你却依然强力干涉小王爷的决定?”闻仲冷笑一声,“提到别人家孩子的时候,还真是风凉轻松。”
  江蓦然音色更寒,“不必讽刺我,闻仲。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过奖了,那还真是万幸。”
  “──你!”
  捕捉到一抹狠色飞掠过江蓦然眼底,闻仲静静开口:“你不必白费心思想对付我,本太师坐镇御向九十五年,靠的绝不只是运气而已。”
  语落,闻仲转身就走。
  江蓦然没有再开口,从昨天江别悠对他提起随军出征开始,某种来自回忆深渊的恐惧不断浮现,狠狠打乱了他的思绪!昨天的请求被他失控的怒吼给打断,直到现在他都还清楚记得江别悠当时脸上的表情。
  面对闻仲毫不留情的指责,江蓦然无法开口反击,却清楚地知道原因和懊悔紊乱的情绪没有关系。
  “给你最后一个忠告。”
  跨过门槛,闻仲顿了一下。
  “就算你无法体会别人的心情,至少想想柳渊隼吧──把仅剩唯一的亲人交付到血洗自己家门的仇人手上,这种思想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江蓦然睁开眼睛,发觉眼前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
  好一下子,他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他在现代的房间。
  我回来了?他心中浮现出疑问。
  或者,之前那一切只是梦境?一个过分荒谬又过份真实的梦境。
  下床往穿衣镜前一站,镜子里投映出了和御向天子的长发截然不同的俐落短发,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
  伸手将略长的浏海拨到耳后,再摸摸自己下巴那明显几天未刮的胡髭,他眯起眼睛。
  ……不对。平常的自己不会这么忽略仪容。
  而且镜子里的那张脸庞虽然沉稳,却太过年轻。
  这比较像是……江蓦然心头一缩,立刻打开房门快步走出去,果然在踏进客厅的刹那印证了心中的想法。
  那里有个小小的抱着一只兔子娃娃的属于女孩的身影,站在小凳子上,从客厅的阳台里望向外头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
  之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因为现在这才是。
  “悠悠,你在看什么?”走到小女孩身边,江蓦然双手撑膝弯下身,试图从和孩子一样的高度和角度去看那片怎么看都毫无出奇之处的天空。
  视线里,一如往常只有灰蒙蒙的颜色占据。
  但小小的孩子却很喜欢这样盯着天空看。
  安静的孩子抱着整整有她半人高的兔子布偶,静静地站在凳子上,隔着阳台的玻璃窗和铁制安全护栏望向天空,常常一站就是好久好久。
  同样的问题重复过不下百次,却一次也没有得到过回答。
  “……鸟。”
  稚嫩而含糊的童嗓,出乎江蓦然意料地,轻轻从空气中飘落。
  “……!”
  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激动,江蓦然努力平缓有些发颤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想问出更多:“你想要养鸟吗,悠悠?”
  小小的孩子侧过脸,从她脸上的表情,江蓦然知道自己猜错了。
  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江蓦然,小脸一偏,无法理解的模样。
  “什么是养?”
  “养就是,”江蓦然想了想,尽量以孩子的方式回答道:“哥哥会带悠悠想要的鸟回来,悠悠可以喂牠吃东西、喝水、和牠一起玩、教牠唱歌,而牠也会一直陪着悠悠,这样悠悠就不会无聊或寂寞了。”
  同一段解释,江蓦然有耐心地重复了两次,因为妹妹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望住自己,他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确定她到底听不听得懂。
  “……鸟,会和我们一起住房子吗?”
  过了很久很久,稚嫩而缓慢的童嗓才再度响起。
  “会。会住在我们家里,但是他也会有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哥哥可以带悠悠去挑一个漂亮舒服的笼子给鸟当新家。”江蓦然保证。
  “笼子?”
  “对,笼子。”难得能和妹妹进行这么长的对话,江蓦然的耐性不减反增。“是一种用铁条做成的房子,也可以防止鸟不会飞走或跑掉。”
  “……”大眼中那一点点的困惑之色骤然消失,小小的孩子毫无表情地别过脸。继续望向天空,不再说话。
  妹妹的反应让江蓦然此生罕有地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或者妹妹只是听够了感兴趣的讯息、所以继续专注回天空里偶经的飞鸟上。
  但很快的,江蓦然得到了答案。
  小小孩子的视线并不是转回天空里,而是缓慢而仔细的看了一遍整个玻璃窗,最后,视线终于转回江蓦然身上。
  “笼子。”
  孩子的手指直直指着玻璃窗外的护栏,突然开口。
  “鸟。”
  然后,头一偏。
  “养。”
  小小的指尖,指向了江蓦然。
  “哥哥,养,悠悠。”
  江蓦然是惊醒的。
  不只因为梦境里上演了那段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的痛楚记忆,还有──
  “蓦然、蓦然……蓦然……起来……!蓦然快起来!”
  几乎要哭出来的细弱嗓音、伴随着一双努力摇动他身躯的小手,江蓦然一睁眼,就看见柳轻绿惊惶却强自镇定的苍白面庞,泪还含在眼眶里。
  他轻唤了一声满眼担忧的枕边人,喉间还有梦里带出来的哽疼。“绿儿……”
  “你作噩梦了。”见他从梦魇中醒来,柳轻绿终于稍能安下心,抬手随便擦去眼角的泪光,笨手笨脚地扶他坐起。“你……你要不要喝茶安安神?我倒给你喝。”说着,立刻下床去倒桌上定时有人进来更换的热茶水,也不管入秋了夜里正寒,外衣连罩也没罩上,端来热茶的时候那单薄底衣下的单薄身体打起了寒颤也不在意。
  江蓦然不忍拂逆他的用心,几口喝下热茶,接着一把将站在床边还想再去倒第二杯的柳轻绿捞回温暖的被窝里。
  柳轻绿不知道他好些没有,但看那表情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只能担心地望着江蓦然有些怔怔出神的面容,被子下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尽力想给他一点安抚和安慰。
  看着那张写满关切的小脸,江蓦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
  江别悠不喜欢柳轻绿。江蓦然一直是知道的,因为妹妹在他面前从没隐瞒过这点。
  江别悠说过,他不喜欢柳轻绿总是畏畏缩缩、软弱胆怯的样子,觉得柳轻绿简直像只脆弱的白瓷娃娃,随时都可能裂了碎了,然后狠狠割伤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人。
  江蓦然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曾有的三宫六苑无数美人通通入不了眼,偏偏对这个最初一看见自己就吓到几乎晕过去的软弱少年上了心。
  闻仲暗示过他,那叫移情作用,讲得再白一点就是直指他心理有病,一定要有个少了他就活不下去的人供他照顾、让他自我满足──而现在妹妹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亦步亦趋的看顾以后,眼前这弱势到只要闭眼不管、随时可能会死在这噬人宫廷里的柳轻绿,成了那个被细心呵护照顾的替代品。
  ……有时候,江蓦然甚至会想,也许他不得不承认闻仲的话有其道理。
  九年前父亲和妹妹历经那场“意外”以后,前者去世、后者虽然没死却陷入严重精神错乱。
  那时他断然放弃一切、带着妹妹远离那处是非之地,并毫无怨言地全心照顾她──即使她脱离一开始看见人就惊吓大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最坏时期后,变成了几乎空壳子一样的行尸走肉,他依然不放弃也无不耐,因为即使再辛苦、再疲惫,但这样照顾着她,却有一种很奇妙的满足感。
  一种知道自己被迫切需要、知道自己在对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满足感。
  或许,那种满足感,真的是一种病态也说不定。
  “蓦然……”柳轻绿伸手抚上江蓦然的脸庞,指尖轻轻拭过那眼角,果然沾着一抹微乎其微的湿意。“你怎么了?蓦然……你怎么了……”
  江蓦然穿透过眼前一切、落到极远处的茫远目光令柳轻绿感到害怕,有一瞬间他甚至错觉,江蓦然是不是会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坠入某个深沉无边的深渊。
  大手猛地扣住柳轻绿的手腕,江蓦然幽深的眼睛对上了柳轻绿。面无表情的反常模样令柳轻绿感到些许不安,然而更多是关切的情绪。
  “蓦然?”他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语调像哄劝着蜷在角落里舔伤的狼伸出伤爪让他帮忙。
  真挚的关心落在江蓦然眼底,挑动出涟漪。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只会躲在象牙塔里瑟瑟发抖的白瓷娃娃,学会了关怀别人以及不怕他?
  原本胆小怯懦的“白瓷娃娃”改变了,没有人比江蓦然更清楚。
  日前他甚至微笑着对柳轻绿说过:你知道自己最近变勇敢了吗,绿儿?
  柳轻绿听不出他话里的玩笑成份,认真地回应了他,即使声音那么轻那么小那么低,依然撞进了江蓦然耳里。
  “我……再不改变的话,不行。”少年的嗓音里,带着细微的抖颤,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九、九……九王爷说过。再这样下去,我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被抢走。”
  “我想要……像蓦然,甚至像、像他一样,那么勇敢……”
  “我想要变成……和九、九、九王爷一样……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人……”
  江蓦然知道,少年之所以会说得如此结巴不只是因为记忆里对江别悠的恐惧,更因为对江别悠深深的自卑、以及自觉心愿无比卑微。
  然而那小小的心愿,促使他愿意跨出那条自己画下的界线、做出改变。
  那么当年……那个只会躲在布偶娃娃后面的小女孩,是为了什么而想做出改变的?江蓦然知道“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事”这个并不成立的答案,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安抚下柳轻绿,他重新躺下、将怀里渐渐被沉默和睡意征服的少年哄入睡乡。
  然而他自己,犹然清醒地睁着眼睛。
  ──直至破晓天明。
  七日后·太师府──
  “……欸,闻仲。”我有点紧张地拍了拍闻仲的肩膀。“你觉得怎么样?看起来还可以吗?”
  我用一种壮士断腕的心情紧紧闭上眼睛、两手张开给他看个清楚,打从心底做好被狠狠嘲笑的准备。
  我听见他转过来的脚步声,沉默了一下,然后伸手帮我略为调整领子。
  “挺端正的,果然人要衣装。”接着,声音里染上了非常坏心的诡笑。“沐猴而冠,人模人样。”
  “──你才是猴子!”我一秒大怒,瞠开眼睛用力瞪他。
  他没理我,心情很好地倒退两步、上上下下仔细检视过以后点了点头,“御苍远和御江雨当年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穿过这件朝服、戴过这顶冠帽,好好保养,说不定下一代哪个王爷还能用。”
  “我知道御江雨是我那个早早就死掉的六哥……呃,可是,御苍远是谁?”总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
  “已故先皇,御苍遥的兄长──同时是‘你’的父皇,记着。”
  “了解。”我乖乖把这个名字刻进脑子里。
  “朝堂该遵守的礼仪进退这几天都教过你了,自个儿悠着点,等会真在文武百官前出了岔子、连本太师都保不了你。”
  “我知道~而且就算保得了,你身为一个太师也不能有动作吧,我知道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低下头拈开掉到衣摆上的一根头发,过了一下子才发现闻仲没有回应。
  抬起头,只看见他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
  “比起‘闻仲’,我最先认识的还是‘御向太师’,所以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啦。”我耸耸肩。“要和当朝太师交朋友,公私分明这道理我还懂。”
  “……君临。”
  “啊?”
  “我的名字。司徒君临,君临天下的君临。”闻仲淡淡撇了我一眼,“在大言不惭交朋友这个词以前,至少该把对方的名字记起来吧。”
  “……你不是叫闻仲?”我有点搞糊涂了。
  “列国皆知‘御向太师’每二十年换一任,你说呢?”
  “……”我还真的忘记这个老妖怪在任太师整整九十五年是御向朝中的小秘密了,“那你遇到一定要在人民前露面的场合的时候怎么办?虽然机会大概不多,不过还是有吧?”
  “人们只知道代代太师之间是远房血亲,那双蓝眼即为铁证,轮廓反而罕有人记;至于外貌,既然御向太师神通广大,那么驻颜有术二十年不变当属理所当然。”
  ──以上是某老妖怪脸皮很厚的无耻发言,我觉得我有权力保持缄默,虽然下场是被看见我脸上表情的当朝太师狠狠巴了一下额头。
  看在今天要上朝不能弄乱朝服的份上,我哼了一声很有风度地没反击。“那个、叫闻仲还是叫君临你会比较高兴啊?”
  “本太师唤你御晴烟或江别悠,哪个你会比较高兴?”他用一种让我深深感觉到羞辱的眼神望着我,成功地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长得像个笨蛋?不然别人为什么要拿那种表情看我。
  “哟,好荣幸,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司徒太师大人。”那表情害我忍不住笑出了青筋。
  “好说,”冽嗓凉凉,“别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前前前前任太师的名讳,当心吓着旁人以为先人显灵或者小王爷起乩。”
  “……司徒君临!!”
  ──不管走廊上到底可不可以奔跑,这天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御向太师跑起来其实速度还挺快的。
  朝堂上,由于皇上昨日已先预告过,所以当御向当朝九王爷第一次出现在早朝上的时候,朝臣们虽不至于像昨天下朝后一样议论纷纷,但也着实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有鉴于皇上连日来的反常,这项解除禁令、让九王爷重返朝堂的决定远比当初解散后宫来得容易理解多了,朝臣自然没有异议。大多数人对于皇上的转变是抱持乐观与观望态度的,等着看这位昏庸了近十年的君主下一步有何动静。
  再说那位神秘的九王爷,眼下端端正正地走在众位王爷身后,和人们想像中那种男宠特有的妖娆媚态完全沾不上边。面貌极美却不显阴柔,尤其一身楚楚衣冠、衬得那步伐自信的少年简直透出一把玉树临风的气质来,令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朝臣们暗自有些吃惊,其中有些已对那伪装不来的气质目露欣赏之意。
  更有些眼睛比较尖的老臣,已经看出他身上那袭朝服有其来头,暗自揣测起皇上将这套原本收藏于宫中的衣冠赐与这位九年来形同禁娈的小王爷有何用意?是期许他能像先皇一般睿智明理?或者是在警告他切勿轻举妄动,以免落得和已故六王爷御江雨一样悲惨的下场?
  朝臣们各怀心思,开始了一日的早朝。
  原本繁琐冗长的早朝程序经过七十年前先代太师的改制,极尽简化,上奏皇上从口头报告改以上疏奏摺为主,节省全员不必要的时间与精力耗损,以求尽快结束会议、回到自己的岗位。
  经过必要的汇报及几件奏议之后,一时静默,约莫即将迈入尾声。
  “皇叔,臣侄有疑问。”
  就在一片静默中,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响起,带着初生之犊般无畏的笑意,同时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力,暗暗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捕捉到好奇的神色。
  “九皇侄今日首次参与早朝议事,有任何疑问自当提出。”龙椅上,御向当朝天子淡淡应道。
  “禀报皇叔,这件事与早朝无关,是臣侄前几天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但臣侄愚昧,这件事里头有个问题让臣侄百思不解,不知道能不能请皇叔为臣侄解答?”
  “九皇侄但说无妨。”皇上沉稳一笑,“朕虽为天子、实非万能,有请众爱卿一同集思广益。”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声声“微臣惶恐”的浪潮,不经意展现出的谦和听在众臣耳里有多么舒服受用,不在话下。
  “那么,这件事是这样的,皇叔。”
  九王爷清了清喉咙,扬开让文武百官都听得清晰的音量:“臣侄听说,在遥远遥远的东方,有个国土广阔的大国。那国家的皇宫里,栖息了一只身长九尺的惊人大鹏鸟──但,奇怪的是,那大鹏鸟从十年前开始进驻皇宫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发出任何鸣叫、也没有张开过翅膀,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语毕,九王爷拱着手,一脸天真地问道:“皇叔,臣侄真的很好奇,那只大鹏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既不飞、也不叫呢?难道那只是只虚有其表的畜生吗?”
  听到这里,稍微有点头脑的朝臣们都听懂了这“趣事”底下的暗喻,有些不住直冒冷汗,有些则是暗笑在心里,更有些人重新打量起这个十年来首次上朝、就发出惊人之语的九王爷,朝堂里一时嘈杂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这小子……”群臣里反应最为直率的当朝大将军低笑了几声,嘴里的咕哝没给人听见,却也没有掩饰自己嘴角那写满骄傲的大剌剌弧度。
  “关于这个问题,”皇上口一开,群臣顿时静了下来,不只是为尊重皇上威仪,有更多是好奇皇上会如何回应。
  “朕有一个想法,或许不一定是正确原因,不过,九皇侄不妨听听。”
  “皇叔请说。”
  “朕的想法是,那只大鹏鸟是在观察。”
  “观察?”九王爷代替群臣发出询问。
  “没错。那只大鹏鸟闭着眼睛不动,是为了让人以为他正深深沉睡,但他其实正以灵通的双耳倾听各方风声,在心里做出评量──等观察够了的那一天,正是那九尺大鹏醒来之时。”皇上霍然起身,平静地环视朝臣。“他十年不言语,只待一鸣惊人;他十年不展翅,却将──”
  唰的一声,龙袍随着倏然张开的双臂翻飞飘动,宛如一双展翅欲飞的耀眼翅膀。
  “──扶摇直上,一入九霄!”
  语落,换来满堂沉寂,久久。
  直到不知是哪个老臣,率先跪下了身。伏在地上、以最大礼向当朝天子致上心中最深最高的崇敬。
  一个、两个、三个……很快的,满朝文武全数伏于天子脚下,只除了姿态由坐改而站的当朝太师,以及一脸笑嘻嘻的九王爷。
  “九皇侄分享了这么一件趣事给朕,让朕想起前些时候也曾听过类似的轶闻,而且朕心中一样有疑问──这次,可否换成九皇侄为朕想想答案?”
  没有预料到皇帝会回问,九王爷愣了一下才做出回应:“皇……皇叔请说。”
  “遥远的极南之地,有个正值繁华盛世的国度。那国度的皇宫深处,沉睡着一头不曾醒来的龙──人们说,那是他们的王。”
  皇上顿了一下,悠悠续道:“一日,从天际彼端飞来一只形色斑斓夺目的凤鸟,代替至今未醒的龙掌管朝政,将那原本贫瘠紊乱不堪的南国治理得风调雨顺、海宴河清──朕有个疑问,九皇侄。”
  低醇如酒的嗓音里带上了笑,唇角却跟着勾起一抹意味深远的笑弧。“既然凤鸟如此精于治国,甚至能将一片荒土建作繁华盛世的强大帝国──
  “那么,那头沉睡的龙,还有醒来的必要吗?”
  “那么,那头沉睡的龙,还有醒来的必要吗?”
  闻言,伏跪于堂下的百官面面相觑,比较明事理的,立刻联想到“功高震主”四个字,有些人忍不住惶惶不安地看向依然面无表情的太师,却也有些抱持着看好戏的态度,等待九王爷、甚至太师本人会怎么回应,朝堂里顿时寂静一片。
  “……有的,皇叔,”
  许久,经过一番思考后,九王爷才慢慢开口道:“那头沉睡的龙当然有醒来的必要和义务,而且是越快醒来越好。”
  “哦?”皇上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说下去。”
  “臣侄听说,‘凤翔千仞,非桐不栖、非竹不食’。那凤鸟愿意停留在原本看似贫瘠的南国,可见南国这块‘木材’本身资质不差,只是欠缺雕琢。再来,来自异乡的凤鸟在这块土地上费心布置自己的栖所、将南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固然很好,却也非常危险。”
  “危险?”低醇如酒的嗓音顿了一下,“九皇侄何出此言?”
  “这只凤鸟待得越久,就越得民心,汇聚在凤鸟身上的民心就像是一个国家的稳固栋梁,撑起这个帝国而且让帝国越来越蓬勃──但是,这只是一个浮华不实的假象。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这只凤鸟究竟是永远定居,又或者只是一时小憩?要是哪天,豪无留恋的凤鸟双翅一展,离开了南国──那南国会怎么样呢?
  “答案是彻底崩塌溃散、分崩离析!”
  九王爷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而且,要求原本能够在天际自在遨翔的凤鸟,背负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国重担,就像是用沉重的锁紧紧地扣住他强健漂亮的翅膀,这是不对而且很残忍的!所以,一定要趁凤鸟离开之前,尽快唤醒沉睡的龙,并将这些重担一点一点的分担过去,让人们渐渐遗忘的王再次回到他们的心中、成为他们最强而有力的依靠!
  我觉得,以前过度依赖凤鸟的人们、和这头生疏于朝政的龙,可以一起学习、共同成长,拔起那些错置的国家地基栋梁,重重的打在土地上、深深的打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全数归在那凤鸟的双翼上。
  带着不依靠任何外力的觉悟,举国君民上下齐心,为自己打造出一个最稳固、最安全的‘家’,继而往上将此建成一座最牢不可破、无懈可击的向心‘国’;人民勤奋同心、有份有归,朝臣不违纲纪、体下尊上,帝王虚怀纳谏、以身作则──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帝国’;才是真正的‘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