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走过来拉了我一把,接着一袋冷水当头淋到我脸上。
  水流尽的时候,我不吐了,也不哭了。
  像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我浑浑噩噩地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扯地带离了那里。
  没有意识到走了多久,等到对方放手的时候我脚一软,跌跪到地上时才回过神。
  脸上的水痕乾得差不多了,只是脑中依然浑沌一片。
  “清醒点了吗?”他在我面前蹲跪下来。
  我怔怔抬头,对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凛蓝色眼睛。
  “炎罗原本想亲自过来,只是碍于职责所在,他抽不开身。”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一瞬间脑袋里好像闪过许多东西,又像什么都无法想。
  一片茫然。
  “闻仲……”使用过度的嗓完全变了声音,沙哑得近乎哽咽。
  他看着我,静静等我说下去。
  “我──我杀死了一个小孩子,小小的、这么小、还这么小!我把他抱在这里给他包子我告诉他这一切很快会结束,我跟他保证他很快可以过回好日子了……他还帮我擦眼泪、还和我说话、还靠进我怀里──可是!一下子就不会动了!不会动了!”那双凛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张惶然无措的脸,呆傻地张着嘴,脑袋里根本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嘴巴却控制不住地将未经拼凑的字句倾泻而出,歇斯底里。“我摇他、想叫醒他,可是他──他不会动了!再也不会动了!他死了!他死了──闻仲你知道吗?很快、很快,才一下子而已!我上一秒才抱着他和他说话可是下一秒他就在我怀里死了!才一下子而已!”
  我看不清楚闻仲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视线重新又模糊成一片混乱灰暗的丑陋颜色;看不见他的反应,心里除了惊惶失措以外我猛地又生气起来,我扑上去抓住闻仲的手臂用力摇晃,哭着吼他:“你听到了吗?你知道了吗!他死了啊!是死了啊!只是个无辜的小孩子而已,可是他被我弄死了!被我弄死了──”
  他反手用力把我按进怀里,“那个孩子不是你杀的,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用力推开他,愤怒地大吼:“我真笨我干嘛对你讲!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师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如果你活到现在依然只懂得把自己的情绪甩在关心你的人脸上,我不介意代替真龙重新教育你什么是作人的基本道理!”
  ──我突然发不出声音。
  不只是因为下巴被猛力扣紧,还有闻仲靠得极近的脸上那写满森寒怒意的冰冷神色,像是另一盆冷水当头淋在我过热的神经保险丝。
  刹那间,我冷却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次开口,只剩一道愤怒急促的以及一道带着哽咽鼻音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对不起,闻仲。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对你说话。”
  在跪着的情况下想后退很难,但我仍然吃力而坚定地这么做,脱离他的箝制。
  “谢谢你让我冷静下来。”
  两边手掌按在膝前草地上,然后深深弯下腰,把额头抵在上面。表达歉意以及最低姿态的恳求。
  “还有,对不起──我、我想我需要一个人好好思考,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暂时不要管我吗?”
  沉月原本以为,先前在军中被挤兑会是九王爷这段征途中最悲惨的一段日子。
  然而这个想法只持续到前天为止。
  三日来反反覆覆的昏睡、高烧、哭叫和梦呓──沉月不知道九王爷和白将军一同前往霍侇族秋据点以后看见了些什么,竟会将一个好好的孩子击溃至此。
  守在主子榻边,她首次对来这三天以来不曾有一日缺席的来访者轻轻开口:“虽然昨天夜里还有些低烧,不过情况已经稳定许多,医官说最迟明日就会清醒过来。”
  “昨天开始就不怎么哭了,可是还是会说梦章:‘不可以’、‘不要吃’、‘为什么’……说的最多的,还是‘对不起’。”沉月静静地将目光从主子身上移开,落在来访者看不出表情的面容上。
  “虽然奴婢根本没有资格过问,但还是诚心想请教将军大人……九王爷被送回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注视着床榻上那张失去往日活力的少年脸庞,白炎罗缓缓开始转述当日的一切经过,音量不大,但字字清晰,没有迟疑或间断。
  “……就这些。”话到尽头,他收回目光,直直和沉月对望。
  踌躇了仅仅一刹,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也和副将一样,觉得本大爷心肠硬手段狠、这样逼他操之过急?吭?”
  “奴婢没有这么说。”
  “奴他娘的狗屁!本大爷只要你一句心里话!”
  “真要心里话,我是这么想的:当你会想这么问的时候,心里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见白炎罗显露出烦躁的神色,沉月却反而弯起唇角。
  “你的出发点固然是冀望九王爷快点成长、认清身为王族所该背负起的责任,但你的实际做法却过于粗鲁,才会酿成如今揠苗助长的局面。
  他会挺过去的,炎罗大人,从昨天烧退以后──不,打从他撑过这三月行军抵达夜潼关正式上任监察御史,我就明白,我的主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善良单纯却不解世事的小王爷,而渐渐被磨练成一个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
  即使他根本还不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个境地,即使他……可能还没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些什么,才换来如今这些他可能并不真正想要的成长与特质。”
  听她平静述说得字句在理,白炎罗的暴躁慢慢被抚平下来。“你倒是比这小子还了解他自个儿。”
  “只是旁观者清。”
  “就像你这样吗?”白炎罗头一侧,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嘴边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为了活,把自己逼成另一个样子?”
  “奴婢不明白将军大人的意思。”她没有避开眼睛,然而脸上变得面无表情。
  “你有没有发现你只要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就会马上拿那些什么将军啊奴婢啊的屁头衔来搪?”他双手环胸,笑了:“只是旁观者清。”
  “……”
  “你原本没这么悍,小梅,你以前乖得多了,也比较坦率。”白炎罗咧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不会真的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大猫啊!以前偶尔会和虎子到你家踏踏、给你送馒头的那个大猫哥哥──对了,你那个不偷不抢道理一串的死脑筋哥哥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