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
童英夺路狂奔,身边的景象也在不住地变化,一会儿是鸟语花香的山谷,一会儿是乱石嶙峋的坟岗,忽而是遍地蓊郁的山坡,忽而是漫漫昏黄的荒漠,他时常身处小桥流水之中,耳边却是杀伐之声,他仿佛看见师父、师兄和师妹静静躺在无声的坟塚,又仿佛看见葫芦谷的烈火熊熊燃烧,数万人死于他所放下的一把大火,哀鸿遍地…
大火中,他仿佛能看到西园校场里万马齐鸣,刘宏愠怒地拂袖而去,他看到卢植惨死,张绣罹难,看到无数人在为他相继死去…
都死了!师父、师兄、玲儿都死了!为什么?世间的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的让自己尝试,自己的一个个亲人都离自己而去,凭什么便要我尝尽这些苦难折磨?
童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愤恨,无数的负面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他双脚飞快的跑着,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似乎想要将胸中的戾气通通发泄出来…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变得一片朦胧,朦胧中尽是飘渺和虚无的白色,而这白色却似是有了厚度和重量一样,冰冷滞重,童英在上面一跤跌倒,只感到一阵阵地麻木。
一个人影挡在他的身前。那人羽扇纶巾,面带微笑,却是卧龙先生。
“先生,你告诉过我苦难也是对人的一种磨练,让我看穿世事,不要执着于报仇。”童英双目通红,语带恨意,“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穿,更何况如今我已找到仇人,我现在只想手刃这个仇人,为师父和大师兄报仇…”
“你说你看不穿,其实也不过只是心有执念而不自知而已。”卧龙先生脸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意,睿智的双眸中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执念,何为执念?难道为师报仇也不应该么?”童英不解道。
“应该自然是应该。”卧龙先生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师父、师兄首先要的必定不是你为他们报仇,而是你能更好的活下去,你明白么?”
“更好的活下去…”童英一怔。
“记住,永远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卧龙先生身影慢慢拿变得暗淡起来,“身在地狱,而心存善念,无论世事艰难,唯心不易,只要你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那么再大的艰难困苦,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可是,先生…”童英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卧龙先生却是手中一挥羽扇,轻喝道,“痴儿,还不快快醒来!”
随着那挥起的羽扇,童英身边燃起熊熊大火,童英猛地一惊,睁开了双眼。
醒转之时,童英发现他正躺在帐中,自己的军帐,在西园。
他没有回到从前,也并没有那一片迷蒙飘渺的白色,他还在洛阳。
他身受重伤,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似乎连呼吸都要牵动伤口。
他身上被包裹着层层的麻布,犹如一个粽子,手足也被固定在榻上,想来是有人怕他乱动,这才如此。
童英缓缓望向周围,发现正中立着两个高大的身影,一个袒胸露乳,毛发赤色,正是胡车儿,另一个面容憔悴,神情剽悍,却是侯惇。
童英这才想起那晚他从吕布手中逃出,刚刚到了军营,便已昏迷过去。想来是侯惇和胡车儿救了自己。
见童英醒转,侯惇不由大喜,做到了童英的身侧:“三天了,将军你总算醒过来了。老胡,快去取些水酒和饭食来!”
胡车儿兴奋的应诺了一声,快步跑了出去,童英听到侯惇的话,却是不由有了惊讶:“我昏迷了三天?”
侯惇点了点头,“好好养伤,血迹都被清理掉了,没有人找得到这里。只是…将军你果真去行刺了董卓?”
童英也不打算瞒他,疲惫的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此时我已再无一丝气力,若是你等愿意,可拿我的头颅去董贼府上领赏。”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董卓名为汉相,实为国贼,”闻言,侯惇面色一变,厉声道,“侯惇我恨不得能生啖此贼,又如何会与之同流合污,将军此言莫不是看轻侯惇不成?”
望着侯惇脸上的厉色,童英知道自己刚才所言的确有些触怒了对方,沉默片刻,轻声开了口:“侯惇,对不起…”
“道歉就不必了。”侯惇摇了摇头,却是无比认真的开口道,“不过将军你得答应侯惇一件事。”
“何事?”童英开口问道。
“铲除汉贼,非将军一人之责,若是还有下次…”侯惇顿了顿,无比认真的说道,“请将军准我一道前往!”
童英愣愣的望着侯惇那张坚毅的脸,沉默了许久,眼中终是闪过一抹暖意,缓缓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将军可不要忘了我老胡!”此时,胡车儿端着一碗凉水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没有听到侯惇前半句,不过侯惇的请求倒是一字不差的落在了他的耳中,因此迫不及待的嚷嚷道。
“好,自然也不会落下你!”望着急吼吼的胡车儿,童英和侯惇不觉笑了起来,而胡车儿见他俩笑了,自己虽不知道为何,亦是摸着后脑勺憨憨赔笑。
“咳咳咳…”大抵是笑声牵动到了伤口,童英忍不住咳嗽起来,侯惇见状赶紧从胡车儿手中接过水碗,小心翼翼的放到童英唇边。
童英小口喝了半碗水,目光扫过脸上满是关切的侯惇和胡车儿,感激的开口道:“多谢!”
“将军你这就见外了…”侯惇笑着摇了摇头,他话还没有说完,胡车儿已是抢着开口道,“将军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老胡还等着将军你带着我上战场杀敌立功呢!”
听到这两句话,童英只觉胸口有一股暖意涌动着,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无比郑重的点了点头。
侯惇见童英似乎又有了一些倦意,便拉着胡车儿悄然退了出去,让童英好生歇息。
童英疲惫的闭上了眼,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再进入梦境,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刚才的梦中卧龙先生对自己所说的话,他总觉得其中隐有深意,却还是有些迷惘——先生要自己唯心不易,那自己的本心又是为何物?
童英反复思虑片刻,脑海中蓦然出现了董卓的身影,他不自觉的喃喃自语:“玄龙逆天,玄龙逆天…”
原来这条隐藏已久玄龙便是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董卓董仲颖,而从陷害师父,到害死卢师、大师兄,全是出于他的手笔。
童英缓缓攥紧了双拳,脸上浮起一抹坚毅——血债就只能用血来偿还!
虽然震怒于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潜入自己的府邸,不过董卓毕竟也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平静下来,除了派出卫士到城中继续追捕那已经受伤的刺客外,便再无其他动作。
“文优,你留一下,我有事与你商议。”待到屋中的众人都散去,董卓却是单独叫住了李儒。
“喏。”李儒应言止住脚步,回身来到屏风旁,望着端坐在矮案前面沉如水的董卓,轻声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坐吧。”董卓指了指对首,让李儒坐下,然后蹙眉道,“最近在京城中流传的那句童谣你可曾听过?”
“童谣?”李儒一怔,偌大的洛阳城每日都会有各式不同的童谣产生,
他不知董卓具体说的那一句,亦不知其为何会有此一问,因此一时没有回答。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见李儒不答,董卓缓缓说出这么一句话。
李儒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旋即开口道:“此言我亦是听过,虽然在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甚广,但依我看来黄发小儿戏语而已,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戏语?我看不见得吧。”董卓冷笑两声,开口道,“据我所知,此言在十常侍之乱以前便在洛阳流传,如今想来,此言与当日之情形何其相似。既是如此,与其说是童谣,不如说是谶语。”
李儒不自觉的稍稍抬起头,正巧瞥见董卓脸上一闪而过的戾气,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不安的感觉,思虑片刻,开口道:“确如大人所言,此语或有其前瞻之处,然而其中含义…”
“其中含义难道不是很清楚么?”董卓武断的打断李儒的话,沉声道,“帝非帝,王非王——如今天子懦弱无能,已非合适的帝王,而陈留王聪敏过人,可登大宝之位!”
“大人三思啊,废立之举事关社稷,不可妄行,何况此时朝局稳定,正适合为大人您实践大业之根基,若是一着不慎,导致时局动荡,只怕反而不美!”闻言,李儒心中的不安更盛,慌忙开口道,“何况单单凭这么一句童谣便定…”
“是谶语,不是童谣。”董卓皱眉道,“文优一向睿智,为何却可以对此谶语视而不见?昔年始皇帝残暴,民间便有‘亡秦者,胡也’的谶语流传,王莽乱政之时,亦有‘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之谶语传出,而且日后种种也尽皆应验谶语之言,如今我等自当顺天而为。”
“可是…”李儒仍旧还想进言劝说。
“文优以为那刘宏如何会留如此一道遗诏于我?”董卓摆了摆头,却是换言问道。
“此举自是为了对抗何进所刻意为之,刘宏不愿何进一家独大,自然想要选取藩镇制衡,只是他未有想到此举反为我等所利用…”李儒微微躲开董卓的目光,轻声说道。
“文优所言只怕并未完尽吧。”董卓再次打断李儒所言,缓声说道,“那刘宏未必单单只是想制衡何进,更是想要杀掉此人吧!”
董卓话音一落,李儒身形亦是一震,沉吟片刻,终究是摇摇头,苦笑道:“确实如大人所言,刘宏最初的用意应是想要立此子也就是如今的陈留王刘协为帝,所以才会下密旨于大人您,甚至我猜想蹇硕亦是他的棋子之一,为的就是你二人内外夹击,架空乃至杀掉何进,从而使陈留王能平稳即位。”
顿了顿,李儒接着说道:“只可惜为何进先下手为强,蹇硕身死,京畿之兵马皆为何进所掌控,使得大人也无法轻举妄动,幸亏后来十常侍不甘心失势,下决心做殊死一搏,这才让我等渔翁得利。”
“那为何这些事情你不早些与我所说?”董卓微眯起眼,沉声问道。
李儒抬起头来,似乎感觉到了董卓眼中的那一抹寒意,心中不觉微微一颤,如今董卓给他的感觉与未入京之前已是大不相同,忍不住在心中苦叹一声,当下起身跪倒在地,长声道:“大人恕罪,当时先帝仍在,虽有密旨于大人您,然而皇家立嫡立庶,向来盘根复杂,大人您作为一藩镇并不宜参与,因此我才引而不发,及至后来何进势大,兼之蹇硕已死,陈留王无望帝位已成现实,大人您自然不应在明面上与何进起冲突,所以我才并未点明,实非刻意隐瞒,还请大人恕罪!”
“罢了,你请来吧。”良久,董卓才缓缓开了口,李儒站起身,拿眼偷瞄了董卓一眼,只见董卓依旧是面色阴沉,心头又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苦涩。
“那如今呢?刘宏已死,何进已死,我们面前的绊脚石已通通都除掉了,连那敢于与我作对的丁原也伏诛,朝堂上再无一人敢与我相抗,如今行这废立之举,不正是最佳时机么?”董卓沉声开口道。
“可是…”闻言,李儒还欲争辩,却感觉到董卓射向自己的两道泛着冷意的目光,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放弃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只低声说道,“妄行废立之举,恐有损大人您的威信啊。”
“文优此言差矣。”董卓沉默良久,望着欲言又止、面露畏惧之色的李儒,脸上的神色微微放缓一些,语气也不再那么重,开口道,“在我看来,行这废立之举,非但不会有损威信,反而能极大的提升我在朝野内的声望!”
闻言,李儒先是一怔,旋即问道:“大人,此话怎讲?”
“不是么?君不闻伊霍之事乎?”董卓却是反问道。
董卓所言的伊霍之事分别指的是商代大臣伊尹和西汉大臣霍光,伊尹乃是商代开国君王成汤的重臣,相传此人博学多才,为成汤重用,任阿衡,委以国政,后来他亦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助汤灭夏,后来其被命为右相,成为商朝的最高执政大臣。后来成汤的孙子太甲荒淫无道,伊尹便放逐太甲到桐宫三年,悔过自责,等到太甲心性返善后,才归政于太甲。而霍光更不必多言,其人为汉武帝托孤大臣,在汉昭帝死后,昌邑王为帝,然而昌邑王昏庸,即位二十七日便犯下数千条恶行,结果霍光上奏上官太后,将昌邑王废掉。而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为帝,是为汉宣帝。
这两人先后都行过废立之举,然而却都成为了千古名臣,董卓以此二人为例,显然表明了自己废立之心已决。
李儒只知再劝下去也无用,便告辞了董卓。走出屋,回到自己独自一人居住的居所,李儒终是忍不住长叹出声,他很清楚的感觉到董卓的变化。
入京以前的董卓虽算不上从善如流,但对于自己的劝诫总会听上一听,而今日关于废立之举,董卓却是专横独断,名义上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见,实际上不过是告知自己,他将要做这么一件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