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头洲位于长江黄金水道,四面江水环抱,人迹罕至,略显荒僻。江陵分堂的十余栋房子就建在鹿头洲最中间一块平整的旷地上,四周用三丈余高的白色粉墙团团围住,自成一片天地。四周墙角处建有高高的角楼,四面开窗,视野开阔,往内可将院中一切尽收眼底,往外可观察到数里之外的江面。围墙墙顶铺有方砖,墙上每隔五步站着一名刀手,每隔十步埋伏一名弓箭手,如此壁垒重重戒备森严,就连一只麻雀想要飞进院中都难。洲上只此一户,没有别的人家。
夜已深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是暗淡无光,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意。
江白帆与常德分堂堂主司徒大谬一同负责护卫东面,两人站在东北角的角楼里,透过瞭望窗口,凝神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江面上舟楫往来,灯火闪动,都是本门弟子,并不见任何风吹草动。
不知不觉间,远远的传来敲梆声,已是夜半三更时分了。
司徒大谬外号叫做“笑面阎罗”,整天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是几位堂主中最平易近人,最好打交道的,这时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道:“不对劲呀,如果屠天龙真的要来,那半夜时分就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怎地还不见动静?莫非这家伙忙着跟老婆亲热去了,忘了跟咱们的死约会。”
江白帆也觉得奇怪,道:“司徒大叔,您在这儿呆着,我到外面岗哨上去看看,可别出什么意外。”
提着长剑,出了角楼,沿台阶向下走上围墙墙头,墙上暗哨潜伏,明哨往来走动,并无异常。江面上灯火通明,把方圆数里之内照得亮如白昼,天地间一片寂静,就连那舟楫划动的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正是涨水季节,江水漫上来,已经淹没墙外低坡下的一些青草。草丛中剑气森然,杀机暗藏,显然也潜伏着不少擎天门高手。
墙内墙外,异常平静,可是这本该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呀。江风轻拂,似乎连空气中都能嗅到那股浓重的杀气,一场结果未可预测的生死搏杀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可是他们现在却还不知道敌人的踪迹,甚至不知道敌人今夜到底来还是不来。都是一群好汉子,没有人惧怕战斗、流血和牺牲,但这种血战前死一般的沉寂和压抑的等候,却更能瓦解人的斗志。
江白帆看见隐身墙内一株大树上的老马和几个江夏分堂来的人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他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要多加注意,小心提防,要知道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老马嘻嘻一笑,朝他作了个无需担心的手势,轻轻一晃,又隐入郁郁葱葱的树叶间,不见了人影。
江白帆止不住会心一笑,紧绷的神经略略松驰了些,就在这时,忽地看见围墙里边的柳树后面,一条人影倏地闪过。“站住,什么人?”一声轻喝,人已如苍鹰般疾扑而下,双足尚未沾地,一招“冷月折梅”,五指箕张,往柳树后面一探,正好擒住一条胳膊。“出来。”左手扣住对方手腕脉门,用力往怀中一带,右手虎口虚张,直往对方咽喉钳去。
还未碰到对方脖颈,就听得一声惊呼:“哎哟,痛死我了,你干什么?”声音清脆悦耳,却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江白帆一怔,右手虎钳凝空不发,左手仍然扣着对方手腕,借着不远处传来的灯光,凝神一看,只见眼见立着一位俏生生的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衫子,一张小巧俊俏瓜子脸,弯眉翘鼻,红唇如豆,明眸似水,透着一股灵气,却正是林中昊的独生女儿林佳怡。
江白帆脸一红,急忙放开手,惊喜地道:“佳怡,是你,你怎么来了?”
林佳怡撅着樱桃小嘴,抬腕看时,雪白的手腕上已被江白帆刚才那一招迅捷如电的小擒拿手抓出一道红印,就像被火烙过一般,疼得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没好气地道:“死江白帆,臭江白帆,你到江陵来了不去看人家,人家就不能来找你啦?”
江白帆自知理亏,急忙把她拉到柳树后边,低声道歉道:“对不起佳怡,我本来想去看你,可你也知道,今天是非常日子,擎天门的每个人都在一心御敌,我根本没时间分心做别的事。”
林佳怡扭过头去,红着眼圈儿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人家。”
江白帆本是个口齿清晰,言语果断的人,可每次遇上这位林家大小姐发脾气,就变得有些反应迟钝,期期艾艾起来,吃吃地道:“不是,佳怡,我、我”
两人自打上次在擎天门弟子大会上相识以来,已经瞒着双方父母暗中相恋一年多时间了,可江白帆还没有完全摸透这位大小姐阴晴不定的脾性。
林佳怡瞧了他一眼,委屈地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我来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江白帆抬头看看天色,为难地道:“佳怡,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屠天龙随时都有可能来袭,你呆在这里太危险了,快些回房歇息去,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还是老地方,死约会,不见不散,怎么样?”
林佳怡撅嘴跺足道:“不行,人家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今晚就得跟你说,现在就得跟你说。”
江白帆四下里瞧了瞧,院子里静悄悄的,远岗近哨各安其位,并无异样,心下稍安,无奈地道:“好吧,佳怡,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林佳怡脉脉地瞧了他一眼,眼圈儿红红的,双眸凝泪,拉着他的手依恋地道:“江白帆,你、你快带我离开这儿吧。”她年纪要比江白帆小两三岁,按理应该叫他一声“白帆哥”,可打从她跟他说第一句话起,就一直这么直呼其名。江白帆虽有异议,也只好随她。
江白帆睁大眼睛,奇怪地道:“现在?带你离开这儿?为什么?”
林佳怡怔怔地瞧着他,半晌,忽然流下泪来,用力踩了他一脚,赌气似地道:“傻瓜,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江白帆更觉莫名其妙,道:“明白什么?”
林佳怡跺足道:“全擎天门的人都知道,燕凌云已经”
“佳怡,”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话,“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江白帆微微一惊,问:“谁?”
没有人回答,却听一阵脚步轻响,从身侧大树后边转出一个人来,凉衫淡雅,风姿秀逸,脸上带着一种骄傲的冷峻笑意,正是擎天门大当家龙啸天的义子燕凌云。江白帆暗吃一惊,心想这家伙鬼鬼祟祟窥听我和佳怡说话,不知居心何在。但对方是大当家的义子,倒不可失了礼仪,当下朝他拱一拱手道:“原来是少当家,少当家不是把守西面么,怎么”
燕凌云瞧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竟不理他,走到林佳怡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扯了她转身就走。林佳怡皓腕连翻,连使三招反擒拿手法,竟没甩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江白帆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拦住他道:“少当家,你这是干什么?快快放手!”
燕凌云瞧着他冷笑道:“滚开!我和我的未婚妻打情骂俏,关你什么事?”
江白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未婚妻?”
燕凌云得意洋洋地道:“看来江兄还不知道,义父已经向林堂主提了亲,林堂主也收下了聘礼,答应了这门亲事。只待此间大事一了,我便要跟佳怡拜堂成亲,她现在已经是我燕凌云的未婚妻了。”
“什么?”江白帆如遭雷击,脑袋轰的一响,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看向林佳怡,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林佳怡点了点头,凄然道:“这件事是由大当家和我爹作主定下的,我来见你,本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但你却”
燕凌云颇不耐烦,拉住林佳怡,喝道:“别跟他废话,咱们走吧。”
林佳怡回过头来,幽幽地看着江白帆,叫了声:“江白帆”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脚下却不由自主,被燕凌云向前拉去。这一声哀哀呼唤,仿佛一记重锤击在江白帆的胸口,使他浑身巨震,连心带肺都痛起来。钢牙一咬,呛啷一声拔出长剑,拦住燕凌云的去路,喝道:“少当家,请你放开她。”
燕凌云脸色微变,冷声笑道:“好小子,想勾引我未婚妻是不是?你再不让开,本少爷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江白帆把剑一横,道:“我叫你放开她,听见没有?”
燕凌云回头看看林佳怡脸上那种委屈和不舍的表情,再看看一脸冲动的江白帆,心中一酸,不禁怒火中烧,左手仍然扣着林佳怡的手腕,右手拔出腰间的雁翎刀,指着江白帆不屑地道:“是你自找不痛快,可不要怪我。”寒光一闪,当胸一刀,劈向江白帆。江白帆横剑一格,刀剑相交,火光一闪,两人各自震退一步,心中同时一惊,都觉对方武功之高,出乎自己意料。
燕凌云收起轻敌之心,放开林佳怡,双手握刀,直直地盯着江白帆,刀尖斜指,凝神对敌。江白帆这时也豁了出去,剑指一引,怒目而视,严阵以待。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对峙片刻,刀光剑影一齐闪动,眼看就要再次动起手来。
忽然间,半空中衣袂猎猎,劲风骤起,一条人影疾如闪电,自两人头顶平掠而过。只听“叭”“叭”两声脆响,两人尚未明白过来,脸上已各挨了一巴掌,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窝里斗,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声音雄浑有力,不怒自威,正是大当家龙啸天的声音。两人心中一惊,抬头看时,四周平静如常,早已不见人影。
江白帆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听得这当头一喝,心里更不是滋味。燕凌云也满脸通红,收起了雁翎刀。林佳怡瞪了他一眼,又瞧瞧江白帆,眼波流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一扭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白帆叫了声:“佳怡。”想要去追,燕凌云斜跨一步,挡住他道:“江白帆,她已经是我燕凌云的人了,你最好给我离她远点,要是我再看见你去纠缠她,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大步而去。
江白帆下意识地止住脚步,看着林佳怡倩巧的身影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回廊里,想着大当家的当头一喝,还有燕凌云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心头乱糟糟的,呆立在柳树下,好半天才缓缓回过神来,叹口气,轻轻摇一摇头,转身朝自己负责守卫的角楼走去。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管什么事,都等过了今夜再说。
回到角楼,看见司徒大谬正临窗向江面瞭望,就问:“司徒大叔,可有什么情况?”司徒大谬守了半夜,一无所获,忍不住骂起娘来:“都已经是后半夜了,还不见屠天龙有什么动静,他娘的,这个王八蛋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江白帆也觉疑云层层,把头凑过去一看,江面上依旧平静如初,一层淡淡的水雾正在江面缓缓升起,灯火被雾气氤氲成一团团桔红的光影,江面上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他忽地想到什么,心头一震,道:“莫非他们想等雾浓起来,再行动手?”
司徒大谬摇头道:“不可能,第一,他们并不知道江面上何时会起雾;第二,江面如果雾气笼罩,我们固然看不见他们,他们也不见得能看清我们,我们是主他们是客,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咱们熟悉地形地势,相比之下,吃亏的是他们。”
江白帆一想也对,略略放下心来,却又奇道:“现在都快已经寅时了,怎么还不见他们动手?”司徒大谬呵呵一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忍不住打个呵欠,拍拍他的肩膀,又道,“你先看着,我去打个盹儿,守了一个晚上,睏得要死,等会假如真的遇上屠天龙的人,我可没精神应付。”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倚着门框,就地打起盹来。
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江白帆心中的疑云也越来越重:为什么屠天龙还没有来?难道擎天门收到的消息有误?假若消息是假的,为什么各分堂在驰援江陵的路途中都遭遇到了屠龙军的阻挠?屠天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招?他在窗前来回踱着步子,反复思考着,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心中越烦燥不安。
忽的,远远的江对岸,传来几声鸡啼。江白帆朝窗外一看,晓星隐没,曙光初现,东边天际出现了一片浅紫色的鱼肚白。不禁心头一惊:天已亮了!江面上的弟子坚守了一夜,此时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大声说话,小声玩笑,也都松驰下来。他们知道,黑夜是屠天龙袭击江陵分堂的最好机会,既然他们晚上没有来袭,那白天动手的机会就更小了。在他们看来,江陵分堂总算安然度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