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二十三年秋,梁王集结叛兵三十万围困楚都叶城,三月后,城破,隆裕帝于城破当日自焚于泰安殿,后传大火三天三夜而不熄。
断剑崖,雪濡轻裾,风裂薄裳。
一人,一剑,茕茕孑立却孤傲不群。
长衣锦带的他,此刻的满身灰尘却掩不住傲骨的风华;在风的肆虐下,松散垂乱的长发,依然顺着风势动荡着,或许,也带着些许不欲随波逐流的无奈,然而,那也仅仅是无奈;他的模样俊雅出尘,带着一种不流世俗的意味,如星的双眸,仿若洞悉世事,但如今,当崖下的满目山河尽收眼底,在他的眼中,却只剩下悲伤。
国破家亡的悲伤。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当昔年的抱负全都成了泡影,变成一把把锥心之剑,方知道,那富贵荣华的锦衣下早已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身后本是轻灵的脚步此刻响在他的耳边却沉重异常,他几乎干裂的唇微微张开道:“你来了?”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冽风中显得格外凄哀,他朝着西方,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土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我终是,躲不过去的。”
“殿下!”崖边一棵枯松的阴影之间,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俯身在地,让人看不清面容,语气却异常坚定道:“请让属下带殿下离开这里,留得青山在。”
“不必了。”崖边的人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拇指轻叩,背后的剑应声而出,仿若有灵般滑入他的手中,他略微粗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身,哀伤的眼中流出一抹亲切,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喃喃说道:“有你在,我若真心要走,谁又能拦我呢?”
“请殿下速速离开!”身后的人再次请求道。
“一切都结束了”他笑着望着远方,张开双臂,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剑,那漆黑的剑身透着一种古拙的禅意,真气充斥剑身,一道孤绝的流光闪过,仿佛朝日西沉时留给大地的最后一抹伤痕。
“铮!”长剑从他手中飞出,此刻却直直的伫立在他的身后。
“水墨?”身后的人惊叫道。
这便是让人闻之色变的水墨剑么,世传水墨剑以深海冥精打造,以寒冰青焰焚烧百年方可炼成,剑身无坚不摧,正所谓水柔软,墨凄绝,杀人不见血,断命不留痕,可如今,也终将要湮没在这无情的天地间,不留一丝不舍与依恋。
然而此时他的主人却已转过身来,凝重道:“剑意,我能求你三件事么?”
枯松下的墨剑意跪着的身躯颤了颤,道:“殿下请吩咐,属下莫不遵从!”
“不,是我求你!”说着他已走到墨剑意身前,亦跪了下来。
“殿下!”墨剑意惊愕的看着他,连忙要扶他起身,道:“殿下万勿如此,属下怎敢当!”
“剑意,你我既是主仆,又是同门,而此时此刻,我是以墨派弟子,你师弟的身份,请你答应!”
“云昶你!”墨剑意看着他,这个旧国太子,墨派掌门,自己的师弟恳切的跪在自己面前,终于缓缓的站起身来,熹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露出他果毅坚定的面庞,虽不英俊,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任的魅力。他仿若失声般的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罢!”
萧云昶略显惨白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玉令牌,墨剑意一见令牌连忙俯身下拜。
萧云昶举牌肃然道:“第一件,我以水墨剑派第十五代掌门人的身份,命令你接下水墨剑,继承水墨剑派掌门之位。”
墨剑意惊道:“云昶,不,掌门,此事万万不可!”
萧云昶将墨玉令牌推到身前,道:“师兄若连第一件事都不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亦不能瞑目!”
“可是水墨剑派的掌门自古以来都是嫡亲皇族血脉,就算要选继任掌门人,也应该是世子呀!更何况太子殿下你。”墨剑意分辨道。
萧云昶摇头苦笑:“大楚已亡,紫宸仍在襁褓,如何能担此重任呢?”
墨剑意道:“可是剑意的武功在剑派中并非最高,殿下要选别姓掌门,剑天的资质更在众人之上!”
萧云昶叹道:“你说的不错,若无水墨剑,我亦不是剑天的对手,可是剑天的性格太过冲动,不懂转圜,藉此国破家亡之际,我怎么能让仅存的剑派弟子再跟着他去送死呢,师兄,你当真要让我水墨剑派从此在江湖中绝迹么?”
墨剑意瞑目叹了口气,接过令牌道:“弟子遵命!”
“好,好,好。”萧云昶连说了三个好字,续道:“即日起,墨剑意即为水墨剑派第十六代掌门,水墨剑派镇门三宝,水墨剑,墨玉令,水墨江山图,请掌门人接掌!”
墨剑意凝眉,仿若使尽浑身气力拔起水墨剑,顺势站起,此时萧云昶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在墨剑意面前缓缓打开,悠悠道:“迟日江山丽,如今,却也全成了旧景,多少年啦,这幅水墨江山,我终是没有参透,我未完成之事,还请师兄代劳罢!”
墨剑意缓缓接过,重重点了点头。
萧云昶拉住墨剑意的手,道:“这第二件事”,他看了看远方在夕阳中模糊起伏的山峦,仿佛回忆着什么,终于开口说道:“请师兄务必查出内奸,保住世子!”
墨剑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坚定地说道:“请殿下放心,属下一定会将世子好好抚养,复国之事不敢一日或忘!至于那内奸,我想,我知道该怎么逼他出来!”他转换了称呼,知道他一定会放心。
“多谢。”萧云昶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握住他的手缓缓的松开,退后两步,道:“我知道这前两件事对你来说十分不易为,你肯一口应承,没有半分犹豫,我知道这正是我们多年的情义。”
墨剑意苦笑道:“云昶你何必如此,除却身份之别,你,我羽熊还有剑天,便似亲兄弟一般,只要你能安然离去,这里的事都不必操心了。”
萧云昶凄然道:“你舍命为我,我自该尽最后一份心力,宸儿在山脚的草屋里,一切都拜托你了。”说着萧云昶纵身向前,墨剑意没想过他会突然出手,一时愣在当场,当他醒悟过来,便见萧云昶握着自己的手,将水墨剑送入了他的心房。
“云昶!”
“第三件事,是带。带我的。人头,去。见安。”
萧萧枫叶飞,悠悠水云逝。
风依然在吹,然而风中的人,却已经倒下。
萧云昶,大楚的最后一位太子,在这西风萧索的夕阳下,终于合上了双眼。
“安!辛!博!”墨剑意嘶哑的嗓子一字一顿的喊出这三个字,缓缓走出黑暗的阴影,跪在萧云昶的遗体前,不顾脸上纵横的男儿热泪,道:“你放心。”说完闭上双眼,水墨剑纵横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