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都离得远了,才缓缓抬头,只觉得一缕缕阳光刺眼,虚闭着眼睛,感受着强光映在眼皮上那抹血红色,直到浑身烤得好似要被融化时,才慢慢睁眼,却吓了一跳,是七阿哥敏郡王阿巴泰直直的立在跟前,好奇的看着她。见她睁眼,咧嘴一笑,“我说弟妹,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这么特别?”
名兰突然听到这么句话,自是不解,只是平淡的嗯着应了一声。阿巴泰见她没明白过来,又笑道,“别人哭的时候你笑,别人笑的时候你哭。你倒是说说看,前一阵那么喜庆,你哭什么呢?”“哭?我好好的哭什么?”名兰心里明白他说的是方才大汗和诸位阿哥们进门时,自己失态,只是嘴硬不肯承认,“想是您看走眼也说不定。”“我哪里会看走眼?”他一急也顾不得喊的声音大小,只想在名兰这儿挽回面子,“八弟悄悄给你做的那个抹眼泪的手势,我可是看得真真的!”
“你看什么看得真真的?”拐角处一阵笑声,两人一惊,原来是阿敏贝勒,“名兰,别理你七哥,他说什么都没轻重。”说完指着阿巴泰,佯怒道,“你小子皮又痒了吧?府里四个福晋还不够你玩儿,又搭上老八的福晋?仔细八弟知道了跟你拼命。”
“我又没怎么着,不过是说他们俩的小动作被我逮个正着。再说了,要真跟我急也不止八弟一个呀。当初大哥和八”还未说完,阿巴泰后背上已经阿敏被重重擂了一拳,“叫你闭嘴没听到?”
名兰无心听他们吵,接了丫鬟们的茶水就径直朝议事厅转回来,不想在门口撞见皇太极,皇太极见名兰后面的两个兄弟正打得不可开交,不觉笑道,“你们够了,想打架找布库去,留下来是议事的。”阿巴泰听罢,不甘的朝屋子里在座的弟兄们看上一眼,干笑道,“罢罢,我就听咱们未来的太子一回吧。”话音未落,就被皇太极厉声喝住,“老七,没完了还!?”
阿巴泰遭这么一记当头棒喝,方觉得没意思,悻悻的坐回自个座位上,也不听事儿,百般无聊的玩儿起茶托来。名兰接过丫鬟们手里捧的茶,一位一位的亲自递到手上,绕了一圈,最后送到阿巴泰这儿,“七哥要喝的是苦丁吧?”名兰微微一笑,见敏郡王怔怔的点头,就轻福了福身,端起茶杯恭恭敬敬的送到阿巴泰手里。阿巴泰愣了片刻,自寻思从未听过苦丁这么道茶,闻着茶杯里的味儿倒是还行,便不经意的送了口茶,才刚入嘴,就觉得苦不堪言,噗的喷了一地。大家正说得关键,不防备他这么一下子,目光齐刷刷全投向他。阿巴泰边接过身旁丫鬟递的手巾擦脸,边愤愤的点指着名兰,“你们,你们都问她吧!”
名兰笑着解释着,“苦丁茶是七哥自己要的,不过比寻常茶略苦些。我想这苦丁虽苦,正好也能给七哥去去心火。”还未说完,已经是笑声一片,“是得好好去去,老七,快把苦丁喝了,把心火给连根儿拔了去!”待都笑够了,名兰才福身禀道,“诸位爷要没什么事,名兰告退了。”说着就想退下,不想皇太极先一步拉住名兰手腕儿,低语道,“谁许你走了,就在这儿呆着。”
名兰无奈的望着皇太极,只看出眸子里的命令,知是不可违抗,无法,颔首道了个是字。硬着头皮立在皇太极座位边,手里无意识绞扭着雪纺帕子,想充耳不闻,可弟兄们谈话的语句还是一字不漏地飘进耳朵里。
“八弟,这事儿你可得拿主意啊。前些日子咱们父汗差点把叔父的兵权收缴了,李成梁那老狐狸,这回把二叔给害惨了。”
阿敏没听完,就立马儿拍桌子接话道,“就是说呢,前去求情吧,差点把老子也给拖下水,他奶奶的这算什么事儿!要不是老八你领着弟兄们一起上去”
皇太极听罢并不表态,依旧玩捏着手里那枚温润通透的软玉扳指,看似不经意的轻语道,“这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汉人兵书里有句话叫隔岸观火。叔父和明兵帐子里的火,终究烧不到咱们身上,看看也不妨事儿。”说着停顿片刻,抬头直直望着名兰,“倒是咱们兄弟中有想玩儿火的,”冷笑一声,手底用劲只听软玉轻微的嘎巴一声,“只怕这回是要引火自焚了。”
一席话直说得名兰的冷汗把衣服黏衿衿贴在后背上,“引火自焚”四字就像是下午那阵,珠宁说的“只是他的弟兄们想让他出事儿”一句似的,听罢生生勾得她心底腾的蹿起股恶寒,难不成这些弟兄们就那么巴不得褚英死?好歹是同一个阿玛啊,怎么下得了手。想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哆嗦一下。
偏巧被正对面的阿巴泰瞧见,不失时机的报复道,“得,老八,你快别说了。弟妹胆小,看你一句话把人家吓得个脸色苍白,你不心疼可还有人心疼呢。”“哦?”皇太极一听,侧脸淡淡地看向名兰,“你果真只是因为害怕?”凝着名兰,目光停了停,就打着哈哈说些不关紧的事遮了过去,只是握着名兰的那只手用劲极大,根根青筋暴起像是能把骨头捏碎。
大家正说笑的开心,忽听门外敲门声,皇太极环视一圈,只说了个“进”字。门被推开,是大妃身边的承禄公公,也算是内宫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总管。大家见状忙起身下地去迎,承禄公公倒是不理会,只是见了皇太极和代善,奉承的笑躬了躬身,“大妃念着暑气逼人,体恤诸位阿哥,刻意做了些茶果点心,叫我端来孝敬二位爷。”说着叫身后的丫鬟们捧着食盒放到案几中央。
阿敏听言一乐,“呦,难为大妃还念着咱们哥儿几个。回去告诉说我谢她了。”边说边伸手掀开盒盖子,却听承禄公公拦道,“二贝勒,使不得。大妃送的人可是指名道姓的。”
阿敏没想如此,白白碰一鼻子灰,乜斜着公公冷哼一声,“那你倒说说,送的是谁?”
“礼贝勒代善,和四贝勒皇太极。”公公躬身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谄笑着告了安,退到门外。大厅一时鸦雀无声,寂静了好一阵子。代善见此,干笑着打破僵局,先上前一步,揭开盖子,“既是大妃赐的,咱们也别负了她的好意,来,都尝尝。”说着拾着杏仁酪尝了一口。
“哪儿敢哪。”阿巴泰不屑的撇撇嘴,“人家都指名道姓的说了送的是你和八弟,我们去臊那一鼻子灰,何苦来?”只一句话,就把代善噎在半道上,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终还是皇太极发了话,“二哥,我劝您也别吃。”
“怕什么?!难不成她还敢下毒?光天白日的害咱们哥儿几个?”代善笑着不听,一心只想着断断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片诚心,却不曾想大妃是父汗的女人,身为臣子沾染不得。皇太极见他不听,话却不好挑明,只得作罢。众兄弟究其原因,也只好随口含糊说些旁的话岔了开去。
片刻承禄进来,见给皇太极那份点心动也没动,不由好生奇怪,“八阿哥,您这是?”皇太极无法,两步迈到厅中央,面南跪地打千儿道,“麻烦您给大妃带话,她的心意,儿臣领了,只是这盒子吃食,恕儿臣无法笑纳,请公公原物奉还。”说罢,拂袖起身,对着承禄略一点头,“辛苦公公了。安澜,打赏。”
“嗻。”安澜在外门一应声,闪身进来,“公公,请吧。”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代善此时方明白过来皇太极才那番话的深意,虽懊悔不已又觉无伤大雅,不免心底笑皇太极小心太过。日后私底下见面又说起此事时,还嘲笑过几回,每每皇太极也是笑而不答。只是代善今日之想,终不料他日被此所累罢了。
且说今日兄弟小聚又散,名兰陪皇太极直待到兄弟们都离去,灯火阑珊月星隐耀时,方欲福身告安退下,不想被他轻握住手,“咱们去书房,你陪我说说话,嗯?”虽是命令,却多了些请求的意味。名兰不好拒绝,只得微点点头。一路银莲,香茜,安澜,安佑几个随身侍奉的丫鬟小厮跟着,过了枫叶林子转眼能望见书房时,都识趣儿的住了脚,分头去吩咐上夜的点心果品,只留安澜守在外门。
书房里,艾草余香,和着桂枝暖暖熏烤出气息,倒是清芬幽寂。名兰进了书房,伸手探了探黄铜熏炉中的香碳,见温度正适,就转身缓步到案桌前,拾起桌角那方新开的桐油漱金长方墨,和着案桌偏右上那方蕉叶白的细润端砚碾起来。皇太极偏头凝神望她半晌,微微一笑,提起红木镶牙雕纯尾狼毫,饱蘸香墨,遒劲挥洒在宣纸上行走几个大字,气势恢弘磅礴,看得名兰一脸怔然。
正盯着那几个字走神,不料皇太极丢了笔,猛的拥她入怀,滚烫的气息舔舐着她白皙的颈子,“认得这字吧,念念。”名兰在他怀里被那气息暖得浑身滚烫,面颊染上微粉,耳垂烫的好似着了火,听他这般说,就别过头躲闪着,转眸望向纸张,朱唇微启,一字一顿道,“鹰扬,天下。”
“这是我毕生的向往,逐鹿中原,鹰扬天下。”皇太极语调虽是如静水般波澜不惊,却满眸是掩不住的凌云壮志和不甘羁绊,名兰望着他隐忍着狂热的眸子,喜忧掺半,只不知嫁了这样的男人是祸是福。那神情,在那江白色身影上,隐约中似曾相识。皇太极见名兰眸底躲躲闪闪看不透,不觉话音淡了些,“兰儿,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跟在身边吗?”
名兰乍然回神,轻摇了摇头。皇太极咬咬薄唇,低声道,“因为你安静。”
话一出口,房子里陡然寂的仿佛没有一丝杂音,两人紧贴着的心跳,倾耳可闻一般,只剩烛焰噼啪跳跃,名兰依旧是不出声的望着他,皇太极微叹口气,缓了缓,薄唇依贴上名兰的鬓角,弄乱了些许发丝,“可就是因为你安静,才让我觉得不踏实,仿佛自己一松手,你就会离开。”
顿了一下,一连串的吻接迭而至,让人喘不上气,“兰儿,现在你只是我的。只是我的,对吗?”名兰边小心的躲闪着让人窒息的吻,边轻轻点点头。皇太极见状,不由面上沾染些喜色,禁不住伸手抚上名兰柔白的面颊,“若有人想抢,”缠绵喘息着,唇角却不经意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瘆得人心寒,“就教他以命来换。”
名兰闻言,心底颤抖成一片,这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是褚英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哪。当年若不是他以自己的身份,拦住搜查的明兵,护了她阿玛全家。如今她只怕是曝尸荒野也无人知晓了,那年自己才六岁,而他却是十六七岁了。恩情,和爱情,自己是能分清的。只是,贝勒爷,您能分得清吗?您又能相信吗?
正想着,耳边却传来的是皇太极隐隐有些恼怒的问话,“名兰,怎么了?”名兰一听急忙回神,才发现原是他方才吻时,自己走了神。匆忙间咬唇垂下头想要告罪,却觉得皇太极恼怒更胜一分,“你方才在想他?”“没有。”慌乱中猛的抬头否认。
“哼,没有?”名兰只觉得下巴一紧,被皇太极紧紧捏住动弹不得,微微试着挣扎,就知无法挣脱,不得不安静下来的瞬也不瞬地对望着皇太极深藏狂怒的眸子,自己的影子深深刻在他满是怒火的眼眸中。
凝望着,顿觉得委屈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只觉下巴上的力气极大,疼得泪珠子忍不住就盈满眼眶,刚一眨眼,就啪嗒一下顺着脸颊滑落到皇太极的手腕上,顿时捏着她的手被烫着似的一抖,随后劲就小了些,终是缓缓松开。
良久,只听皇太极长叹一声,扳着她的身子深深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微蹙眉瞌眼,重调了副平淡的声调,“兰儿呵,告诉我褚英他今儿下午,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和奴婢讲话。”名兰怔了怔,轻轻开口道,“倒是他福晋说有人想害他。”名兰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把“兄弟们”三个字给隐了去,换作了“有人。”
“哦?”皇太极听罢依然平静,“然后想叫你帮帮她家爷?”名兰一愣,嗔怪着往他怀里一靠,“您明明知道还问我?”皇太极没料到名兰如此举动,忍不住笑道,“我哪儿能知道?我这是猜的。”说着,神色一敛,低头抵住名兰的额头,“怎么样?你准备帮他吗?”虽依然是在笑,可眸子里已毫无笑意。
事到如今,只能装傻充愣以求自保了,名兰从他腿上立起来,后退两步恭敬的站在书房中央,“爷说帮就帮,爷说不帮就不帮。只是好歹大阿哥是您大哥,能帮着尽些兄弟情谊,不也是好事吗?”皇太极听罢,没有再言语,过了一阵,却自顾着轻笑出声,抬头望了名兰一眼,“这丫头,你还真让人琢磨不透,嗯?”
名兰微微垂着头,干笑两声掩饰过去,只是心底明白,睿智如他,也算不负了皇太极这个极尊贵的称谓,皇太极,蒙语里可是皇太子啊。自己的心思,未来的大汗又怎么可能看不透?
“行了,你也累了,先回房梳洗吧,我看完这叠公文就去。”皇太极说着,冲名兰挥挥手,就埋头看起了案上的卷宗。名兰本想上前劝谏说今儿个该去嫡福晋房里,可看他那副淡淡的神情,瞧不出喜怒的模样,自忖着还是不去触那霉头的好,也就福身退出书房了。
转身合住楠木门,听着木门撞击时发出的那声沉闷的“砰”,磕断了脑子里的思绪。这大暑天,竟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噤,方才那一遭,自己就算再没记性也是再不会忘的。头一回看到他动怒,只觉得心都寒透了。平日里再谦和再云淡风清的一个贝勒爷,只怕帝王的血脉传承,那份与生俱来的豪情霸气,也是丝毫不会减的。
苦涩的笑笑,望着天上几片厚重的浓云,把本就不明的月亮遮个严实,小心地叹口气,那年阿玛觐见大汗时带上自己,恐怕就是一个错误吧。
当年大阿哥广略贝勒褚英眼看着大汗给她赐婚,却终究没有一句阻拦。还记得他当时惨白如纸的面容,和紧咬薄唇时渗出的那粒血珠。心底有些愧怍,其实当时一切都没有定局,只要他开口要她,大汗一定会恩准。而要她嫁给他这个救命恩人,她自己也不会有丝毫异议。然而他没有,他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跪求,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嫁给了皇太极。
次日行家礼时,他依旧是无言,唯有还礼时,他赏赐给自己的那枚满绿扳指,仿佛还在静静诉说着什么。那枚扳指,大概只有她知道,是他额娘留给他唯一完整的东西了。记得那枚扳指,他平日从来不曾用过,只是夜静月残时,才会和着劈啪跳跃的烛花,仔细端凝那色翠汪汪的满绿。
她至今也仍未明白,他送那扳指给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分明记得他在塞那扳指给自己时,眸底有一抹浅浅的泪意倏忽闪过,是心痛还是后悔?她也仍不明白,若他当真喜欢自己,何不当初直接找父汗禀明真相?当时尚且还来得及,更何况他明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拒绝他,只要他开口,他就有十足的胜算,只是开口而已啊!
然而他依旧没有,在宣布赐婚后的日子里,他又来看过自己几回,都是若即若离,总隔着段距离。只是分明记得他当时的眼神背后,似乎总隐着些什么,像是等候,更像是惶急的期待时间就这么悄悄淌走,待有朝一日再回首时,一切都已成为往事追忆。
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和自己单独说过一句话,始终是刻意保持着距离,规矩礼数,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合乎分寸。
只怕也许是经营掩饰的太刻意了吧终究,被人看出了蛛丝马迹。也不知是哪里的风声吹来,千丝万缕的竟把她和褚英又系在一起。
皇太极,你会怨我吗?我真的只想报恩而已,别无他心。今生我会全心全意爱你,只是欠他的情,大概我只能以命相抵了。给你了我的心,能还他的,也只剩下我的命。名兰细碎的思绪回想了一路,直到被一声“主子”猛然打断,抬首时,才惊觉已走回了自己福昔殿的东暖阁。
“什么事?”名兰接过茶碗,咽口香茶润了润嗓子,一边听任银莲给自己披上件蝉翼般轻薄的披风。“格格,您看您,虽是盛夏,可终归是夜浓露重,瞧瞧,留海也给打湿了。您叫奴婢说什么好?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保重身体。”边说着,边扭头吩咐小丫头子们加热水准备伺候主子沐浴。
名兰笑听着银莲唠叨,不经意间扭头看看自己来的方向,倒还真是小路上薄雾弥漫,远处屋檐下挂的宫灯,也看不那么真切了。顿然仿佛悟到些什么,活在当下,兴许自个儿也真该把那些个前尘往事,遗忘些了。
“先不着急沐浴,备些杏仁薏米甜粥吧。我有些饿了。”名兰微笑着扶着银莲跨过门槛。片刻,更了衣,一件苏白的海棠花色镶领口长襟,款款坐在庭院里桂花树下。
拾起调羹盛了半勺薏米杏仁儿粥,挨了挨唇边试温度,正准备送至口里,却觉得耳边一声箭啸,嗖的一声,寻声望去,只一杆木身银头箭直直的扎在眼前的桂树干上。底下钉住一封信。桂花被震落了一地。
名兰心底蹊跷,站起身想要拔箭取信,可看到箭尾羽毛里隐隐夹着什么,用食指分开尾羽,是一小残片花瓣,箭尾沾染的淡淡香气似乎有些熟悉。顿了一下反倒是住了手,转身坐下,没事人似的喝着甜粥。今晚在书房里和八爷的那番话,有心的人只怕早听了回去。自己身边儿的人干净,可难保整个贝勒府里的人都同样干净。现在再想动什么手脚,把自己从这得宠位置上踢下去,只怕是
正想着,果然一阵零碎地脚步声,待名兰站起身,皇太极已经风风火火的闯进院子里了,身后跟着密匝匝一群小厮,一进院子,小厮们就散开搜起屋子来,慌得银莲她们这些丫鬟匆忙从偏房里出来福身请安。皇太极却置若罔闻般也不喊起,径直走向名兰。两人隔着几步远都不说话,静静对望一阵,还是皇太极先开了口,“听安佑说府里闹了贼,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话虽这么说,眼睛只是直望着名兰身后的人影闪烁。
名兰心底明白,定是有什么人造谣散了风声,一边庆幸自个方才没有冒冒失失把箭拔下来看,冷笑一声,且看这场戏如何演下去,一边只是坦然的迎视皇太极咄咄逼人的目光。
皇太极本是因听安佑说在巡视时,看到黑色的人影,本要追,却看那人影闪进名兰的房后不见了。也不好惊动明主子,冒冒失失进去搜查,只得回禀了他请他定夺。皇太极今晚上原就有些心神不定,一是今日大宴时听宫里的公公暗地里递的信儿,说二哥代善和大妃有染,下午那阵子见二哥那场面,听闻大妃给自个儿送的吃食,高兴的恨不得扬言天下的劲儿,便知这迟早得坏事,却苦于这层窗户纸不能捅破,想要提醒,无奈二哥木讷每每都不能会意。
二是在家宴上,阿玛虽对自己多亲近些,可终是和对其他兄弟无异,反倒是对褚英,当着兄弟亲贵们的面说笑褒奖个不停,前些日子褚英才吃的败仗,父汗竟置之不顾,如今又对他亲热如故,可见父汗对褚英的器重。偏偏老七旧事重提,又提起来当时他和褚英为了娶名兰明争暗斗的光景,更觉得窝火。
再加之被安佑这么一禀报,“私通”一词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当即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名兰这儿问个究竟。只是一进来,看得是名兰这么平静,倒是有些懵懂,质问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渐渐冷静下来回想,名兰嫁进来这两年间,也真个从没负过自己,自己何苦疑神疑鬼的不相信。洒笑一声,以后再不能把朝廷中的尔虞我诈带回自己府里了。想着不觉揽住名兰,“受惊了,嗯?”
名兰不防备被他忽然揽住,心底惊异他变脸的速度,可面上终究是带了笑,“爷说哪儿的话,爷能顾及名兰不辞辛苦赶来,名兰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也不能够了。”
二人正说笑着,听安佑跪地回禀着说什么也没搜到。听他如是说,名兰心底一惊,只觉怎么可能,赶紧扭头去看那树上的箭和信,哪里还有影子,也不知早被何人悄无声息的拔了去。只觉整个人登时坠入九丈寒窑一般,心里冰凉刺骨。再看安佑箭袖口,隐隐露出的弓箭尾羽,仿佛明白了些。安佑回禀完,皇太极只是平淡的点头道,“你们下去吧,晚上我就在这儿歇了。今儿执事儿的巡防严,明日去找管家领赏。”
听罢底下小厮们一阵磕头谢恩声,眼见着灯火走远了,一切又归于静籁。名兰只觉得惊异,却始终猜不透那箭和信究竟想嫁祸她些什么,还有那丝淡然熟悉的幽香。
日出,日落日子过的平淡,却也飞快。转眼数月过去,自那夜那么出闹贼的戏码上演,就再没什么动静了。皇太极也因战事又起,军务繁忙,甚少回府,多在正白旗军帐中处理军务。庚戌七月,正是大暑之时,额亦都,费扬古,褚英,代善,并上阿敏和皇太极等诸位皇子皇侄去征战蒙古各部刚刚得胜归来,就又有军探来报,说布占泰重整叶赫部,与乌拉签定了誓死盟约,要一并抵抗金兵进攻。
努尔哈赤顿觉恼火,叶赫最是反复无常的,几番征讨皆不奏效,询问帐中各将领意见,有主和也有主战,举棋不定。见久争执不下,又见自己几个儿子平日里生龙活虎,今日却都闷头不言语,不觉心底好笑。点着代善的名字,“你上回伐乌拉大捷,如今且说说看有何见地,也考考你学识有没有些长进。”
代善一怔,不防备父汗忽然点着自己,方才走了神也不知问自己些什么,无法,只得颔首道了个“是”字,支吾了一会儿,抬头为难道,“儿臣不才,这事上不好妄加评论。”努尔哈赤听罢虽心中不悦,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平淡的点点头。倒是阿巴泰与阿敏听完气得暗暗跺脚,不由小声埋怨代善胆小怕事,他们俩打小就最好在疆场上打拼,有征战叶赫的机会哪里肯放过,都急急地望向大汗,只期待着大汗能点自个儿也好显示一回自己的勇猛。谁料大汗对他们俩熟视无睹,环视一圈,望着褚英道,“你呢?也来说说自个儿怎么想的。”
褚英略思索一二,上前躬身一揖,“回禀父汗。这事儿,儿臣看伐不得,叶赫虽此次有毁约之嫌,却并无背信弃义之实据,我等草莽之征讨,反而给他落了起兵抗金的口实。况且叶赫部贝勒布占泰才与我爱新觉罗家结为姻亲,哪里有讨伐亲家的道理。”
努尔哈赤听罢只是哦了一声,继而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呢?”
褚英踟躇片刻,“依儿臣之见,父汗若真想伐叶赫,倒不如以让公主回娘家小住为借口,来试探口风。若叶赫果真放公主回来,就说明他未必真想反,和乌拉签定盟约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再者日后起兵时,公主已然回来,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阿巴泰忍不住在一旁插道,“我看布占泰那小子绝不会放公主回来的。”褚英紧接道,“那正好给我们以伐战叶赫的借口,就说他不顾两国之谊软禁我大金的公主。”阿巴泰一听急了,“那两边一旦开战,妹妹怎么办?!”
“听天由命。”褚英冷冷的回道,“我大金臣民皆为国抛头颅撒热血,她虽贵为公主,可一样是我大金的子民,有什么使不得?”
只一句就噎得阿巴泰大气上不来,指着褚英大骂道,“你好歹是她亲哥啊!就算不顾及骨肉之情也该要怜惜”话未说完,就被大汗厉声断喝住,“阿巴泰!不得放肆!还不退下!”阿巴泰抬头望了阿敏和莽古尔泰一眼,两人一齐给他摆手,示意他赶紧退下别再说了。见状,也只得闭了嘴,悻悻的退到帐子外,走到远处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边拿马鞭狠狠抽打着草枝。
褚英见父汗发了火,也识趣的躬身退到一边不再说话。努尔哈赤直瞪着阿巴泰出去,气绪方平息下来。见帐子里鸦雀无声,褚英也被吓得退到一旁,不由得苦笑,“人老啦,脾气也大了。”刚说完,就听着帐子里诸将齐齐地一声“求大汗千万保重圣体。”不觉反感顿起,“你们就没人能好好跟我说句话?没的来这些劳什子礼节!?”才说完,只觉得脑仁疼,不由的用手抚额,退坐回虎皮汗椅里。皇太极褚英等阿哥见大汗如此,不由得心焦,“父汗累了,我等先退下吧?”
努尔哈赤没答话,只是微微点点头,环视一圈,道,“老大和老八留下,其余人,都下去歇着吧。”
众阿哥面面相觑好一阵,再不忿,也只得退下。见人都去了,大汗才吩咐道,“坐吧。”
褚英和皇太极哪里敢,都慌张道,“儿子不敢,还是站着吧。”大汗冷笑一声,望向一旁,自语道,“还真是生分了,自家父子间,又无外人,何苦要这些繁文缛节?”褚英和皇太极对视一眼,只得战战兢兢坐了下去。
“皇太极。”沉寂了好一阵,大汗才缓缓开口道,“你觉得方才你大哥说得怎么样。”皇太极闻言忙起身道,“儿子觉得大哥说得极是,儿子是断断想不出这等计策的。”努尔哈赤听罢不觉笑道,“知道你们哥俩感情好,就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
皇太极一垂头,“儿子不敢。”
“既然你也觉得这计策好,那就下去着手办吧。修书一封派叶赫的降将给送去。只说是想请咱们公主回来小住,别的什么都不用多说。你办事是个极稳妥的,这大事交给你办我省心些。”皇太极听罢,见大汗再无吩咐,就道了个是字,打千儿退下。
大汗见皇太极走远了,微微眯起眼凝视了一阵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把亲信也屏退出去,良久,方沉吟道,“褚英啊,上回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褚英顿时明白父汗说得是三叔舒尔哈齐谋反一事,那事已查明,叔父的确有谋反之心,而且三叔也供认不讳,真真是无挽留之余地了。只得硬着头皮回禀道,“三叔的确是想谋反,也真是证据确凿。只是希望父汗能念在三叔他为我大金出了大力的份上,饶过他这回吧。”
努尔哈赤见褚英这光景,明白他是心软。不得不狠下心道,“他为大金出力,谋反可以赦免。明日又有别的功臣谋反,你让父汗如何处置!?”
褚英急切道,“父汗,叔父不会的,他不过是被明军蛊惑,李成梁他许给叔父半壁江山,高官厚禄,叔父不过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的。儿臣能用性命担保!·”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犯了什么事儿都用一时糊涂来搪塞,谁能担保得了他这回是蓄意谋反还是一时糊涂!?”努尔哈赤也有些恼了,多少将领犯了错,借口清一色都是‘一时糊涂’。
“父汗,儿子求您了,饶过叔父这条命吧,方才七弟说得对,好歹是血脉相依啊。”褚英见无法挽回,只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掷地有声。努尔哈赤本是无心真想要舒尔哈齐的命,如今见褚英如是说,心里反倒是疑虑起来,蹙眉拉起褚英,“为一名叛徒,让你下跪,不值得。”冷若寒霜的面孔,惊得褚英不知所措。
沉思许久,方道,“褚英,你知道我最担心你什么吗?”见褚英摇头,努尔哈赤轻咳一声,怜惜的捋正褚英银盔上的帽缨,“你的妇人之仁终要害你一生,褚英,你这样难成大统啊。”一声长叹,思绪起伏,犹豫再三终下了决定,“罢了,你叔父临终的那杯酒,就让你去送。”
褚英听罢惊呼一声,“父汗。”仍想跪求,却不料努尔哈赤微微摆了摆手,“这事我心已定,你不用劝了。就照我说的办,下去吧。”
褚英见父汗一脸铁青,深知再也无法挽回什么,不由暗暗懊悔方才自个儿太性急了。然而见此光景,也只好不情愿地告了安,恍惚着步出帐子,却没有看到帐子背后一闪而过的黑影,只是自顾着翻身上马,只几个亲信跟着,一路回了贝勒府。珠宁在门口迎着他,他也不甚答理。珠宁见他郁郁寡欢的神色,知定是朝廷中出了什么事,不由轻问一句,“爷要有什么烦心事儿,不妨说出来。”
褚英闻言,缓缓抬头看她一眼,“我只是不明白,何苦要骨肉相惨。”
珠宁一听以为褚英出了事,大惊失色道,“该不是你兄弟们要对你”
褚英不耐烦的摆摆手,“没有的事。我现在哪儿还有心顾及这些?是父汗让我”话及此缄口不语,提到伤心处不觉黯然失神。当年父汗出征,将自己押在李总兵处,自己就饱尝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儿,李成梁对自个儿虽算客气,可自己却毫无自由可言。十岁不到,就懂得看别人脸色行事,凡事隐忍克制自己。终年见不着父汗一面,倒是三叔,还经常来探望一二,说些话来安慰他。十岁以前,自个儿一直以为三叔对自己的情谊,也就算作是父子之情了。
如今,父汗竟让他亲手赐毒酒给自己深深敬仰的三叔,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想到这儿就不觉苦恼万分。珠宁见他面上似带了难言之痛,也不觉心疼道,“我虽不知爷为何事忧心,却也猜了个大概。爷又何苦委屈了自己?您从小就饱尝人间冷暖,如今父子好容易团聚换来几天太平日子,您又何苦为了外人忤逆了大汗的意思呢?谁疏谁亲,想必不用我说,爷也能分辨出来。”
褚英闻言,只觉得心头的火一股一股的,却又不好对珠宁发作,只得一声不吭的转身径直去了书房,把珠宁干晾在院子里。珠宁见他听不进去,也无法,思忖再三,决定去趟四贝勒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