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海上,唐恩也不允许拉曼鲁曼脱掉沉重的纯钢盔甲。
“我就快要喘不过来气,唐恩。”拉曼鲁曼脱掉头盔,大口喘息,“难道你想让我窒息而死吗?”
他居然生气了,拉曼鲁曼第一次看见唐恩生她的气。“你必须穿着它。”唐恩固执地说,脸颊涨得通红,他抢过头盔,扣到拉曼鲁曼头上。
“海上没有危险,蠢货。”拉曼鲁曼不耐烦地说,她打掉唐恩的手,将头盔掷到地上。“那些恶心的血灵早就被我们甩在身后,何况我们现在是在海上。而且,不是你说你会永远保护我吗?血灵来了,你把脖子伸过去就好。”
“不,拉曼鲁曼……”唐恩梗着脖子喊,却似乎激动到不知该说什么,他本就连话都说不清楚。他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将头盔戴到拉曼鲁曼的头上——在面对他坚持的事情上,他固执得就像一头牛。
“拉曼鲁曼小姐,我想唐恩大人是对的。”谋士西诺在此时出现在门口,他穿戴盔甲,脚步沉重,唯有面罩打开,露出一张坚毅、轮廓分明的脸。“海上并不是绝对安全,血灵随时都会出现,我们必须让自己时刻处于保护之中。”他敲了敲前胸盔甲,“这东西能保护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多忍受一刻呢?”
“但我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两天,根本没有血灵出没。”拉曼鲁曼指明。
“这只能说明他们还不想出现。”西诺道,“我猜唐恩大人也是这个意思,而且,当他固执起来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同他争持,拉曼鲁曼小姐。唐恩大人会不断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你终于肯答应戴上头盔为止。”
他已经戴上了,并为拉曼鲁曼将护颈合拢。“你要我继续穿着这东西睡觉吗?饶了我吧,西诺。我无法忍受两天穿同一件裙服,而这套盔甲……难以想象,我居然忍受了这么多天。如今我们终于摆脱血灵的纠缠,来到了海上,就不能让我有片刻喘息吗?”
“你已经喘息了”西诺不客气地说,“如果刚刚遭遇血灵袭击,你根本来不及穿上盔甲就会被血灵咬断脖子,而唐恩大人也来不及将脖子伸过去——那东西的动作快得很,一路上我们见识了太多。”
没错,自从他们从哲娜王城出来,就不断遭遇血灵攻击,他们这支两百多人的队伍总是容易吸引血灵的注意力。血灵力气极大,虽然人们有盔甲保护,同时又有武器在手,却禁不住血灵突然的重击,有些人倒地后就被血灵除去头盔,吸干血液。拉曼鲁曼曾见过血灵揪掉某人的脑袋,就像拔萝卜一样,血柱顿时喷涌,血灵将嘴巴凑到血泉上,鲜血喷了血灵满脸。
谋士们并不气馁,一路上,他们共同抗敌,团结一致,利用手中武器也擒获了不少敌人。他们对唐恩的忠心耿耿更是让拉曼鲁曼吃惊不已——她原以为这些人只是亲王堡中的寄生虫。
他们原本有足够的马匹,在王城外第一次与血灵的交战中,那些魔鬼割断了大半马匹的腿,此举为血灵赢得了更多时间。因为他们只得依靠自己的双腿前进,而马匹一部分用来拉载马车,一部分轮流换人来乘。当他们到达最近的海港时,那里竟然没有船只。于是他们只得继续前进,途中自然免不了与血灵多番交战,耗时多日,他们终于在东海岸发现了几条废弃的渔船。
途中,陆续有人加入他们的队伍寻求庇护,而谋士们也为每个人分发了武器——那种小型武器便于携带,离开王城前他们装载了整整两车。但凡有人死去,他们也会将盔甲扒下来,交给没有盔甲的人穿。
他们上了船,扬帆出海。当清点人数时,才发现这支队伍已经多达三百人,但唐恩的谋士队伍却损失了接近一半。唐恩为此心痛不已。他们擒获到的数十血灵被牢牢绑缚后塞进了船舱,那些饥饿的魔鬼们经常尖声呼号,尤其是在夜里,拉曼鲁曼时常被他们的嚎叫声惊醒。她甚至担心血灵会冲破束缚在夜里吸光所有人的血,所幸的是,这种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这种日子究竟何时才能结束?”拉曼鲁曼烦躁地问,她决定不去想盔甲的事,毕竟这船上还有很多人穿不到盔甲。
“或许等我们到了尼维埃就能远离噩梦。”西诺道,“太多人去尼维埃寻找天鹅堡夫人,这说明那不是空穴来风,天鹅堡夫人一定有对付血灵的方法。我们会找到她。”
拉曼鲁曼不相信,“你要我相信一个有可能不存在的女人?你指望着传闻会帮我们逃离末日的审判?”
“不然又能怎样?”西诺看向唐恩,“也许你可以听听唐恩大人的想法。”
唐恩舔了舔嘴唇,目光瑟缩,“我们不该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他干巴巴地说道,看向拉曼鲁曼时,他补充,“这不是末日,拉曼鲁曼,我会保护你。”
他的确在这么做,拉曼鲁曼很清楚,如果不是唐恩,她早就死了。“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唐恩。”拉曼鲁曼无助地看着他,“也许我们不该去尼维埃,也许那是新一轮噩梦的开始。”
“我会保护你。”唐恩道。
“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吗?”她瞪了他一眼,心中凄苦不已,她执意认为是孤单和恐惧让她开始依恋这个傻子。这些日子里,她必须时时能够看见唐恩才会感觉踏实。而在此之前,她对唐恩一向冷漠而疏离。
唐恩搓着双手,神情焦灼。“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拉曼鲁曼,请你相信我。”他眼里的紧张和不安几乎让拉曼鲁曼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她不该如此折磨自己可怜的未婚夫,他只是想爱她、保护她,仅此而已。
拉曼鲁曼叹了口气,“好吧,唐恩,我会忍耐。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逃过此劫。”
唐恩重重点头。
“要我把食物送进来吗?他们都已经吃过午餐了。”西诺道。
“不,我们要出去吃。”拉曼鲁曼道。自从上船后,她就没有见到过阳光。血灵让她满心惶恐,只想猫在安全的角落。此刻,她忽然很想让阳光温暖一下自己满布阴霾的心。
唐恩跟着她来到甲板。船行较快,一路将激起的浪花丢到身后,海面跳跃着太阳的光泽,微风拂起拉曼鲁曼的长发。一个黑发女郎为两人端来食物,她没有穿盔甲,身段窈窕而引人注目,这让拉曼鲁曼心生嫉妒。“西诺大人要我做这些事,我感到荣幸。”女郎说,她的碧色眼眸里带着浅浅笑意,“拉曼鲁曼小姐,您需要什么只管唤我。”
“你叫什么?”
“欧文拉,小姐。”
“那就再给我来一杯龙舌兰酒,欧文拉。不,是两杯。”
女郎笑着点头,她将食物放在船板上,转身离去,不多时便端来了两杯龙舌兰。拉曼鲁曼接过来,将其中一杯交到唐恩手上。
“你以前只喝掺了香料的葡萄酒。”唐恩的语气惊诧。
“没错,但那是以前。”拉曼鲁曼道,如今她需要烈酒来让自己睡得舒服些,她已经有太多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听说龙舌兰酒可是整个黑廷大陆最烈性的酒。“喝了它,唐恩。”她几乎在命令,实际上,她很清楚唐恩从不饮酒。
但唐恩没有拒绝,一直以来,无论拉曼鲁曼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不。他只是皱了皱眉,便将酒杯送到嘴边,仰脖一饮而尽。烈酒入腹,他猛烈咳嗽,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感觉如何?”拉曼鲁曼问。
唐恩抬眼看向她,“很好,我感觉很好。”他说。拉曼鲁曼看着杯中酒皱眉,光是那呛人的浓烈味道就已让她胆怯。“真的很好?”她问,于是啜了一口,辣酒入腹,宛若火烧。唐恩骗了他,这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她苦着脸欲责怪唐恩,却在此时感觉到一阵眩晕,那种眩晕如此美妙,让她忍不住想要跳一支舞。“没错,果然很好。”她赞同地道,再次将唇凑近酒杯,啜饮美酒。她从未试过轻风如此柔和,大海如此迷人,天际的白云如此令她心醉,而唐恩……唐恩竟也开始让她感觉不同。一样的轮廓一样的眉眼,为何此时却让她产生了一点迷恋?她想她是醉了,醉得还不浅。
“拉曼鲁曼。”唐恩在唤她,她看进他的眼底,在那里,她发现除了脉脉深情,还多了丝什么。那东西将她深深吸引,舍不得移开视线。唐恩又一次唤她的名字,并向她靠近。他如此高大,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所有阳光。拉曼鲁曼睁大眼睛看着他,眩晕的感觉仍在,但她却觉得此时的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清醒。她看见唐恩俯下头,将唇压过来,刺鼻的酒味随之扑面而来。当她的唇触到那一丝温热,恍然明白他眼中多出来的东西,那是勇气和欲望的结合,那是他内心真实的呐喊。她从未发觉唐恩竟是如此英挺而迷人,就连他的气息都让她贪恋。她贪婪地吻他,同时想要拥抱他。纯钢铠甲碰撞的声音如此刺耳,让她倏地抽回了手臂,但唐恩却在下一刻拥住了她,他如此用力,仿佛担心她会因抗拒而跑掉。
他长久地吻她,当着甲板上所有人的面。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原本喧嚣的甲板上忽然陷入安静,她甚至听到某个人将水咽进肚子里的咕噜声。继而,有人带头吹起口哨,有人兴致勃勃地呼号,每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当唐恩放开她,深情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居然感觉窘迫。她别过头不去看唐恩,竟意外发现西诺正站立几步远的地方对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拉曼鲁曼小姐会害羞哪。”西诺打趣着说。
“我没有”她狡辩,推开唐恩,“我只是不习惯被人这样注视。”她刻意不去看唐恩,但唐恩却扳过她的脸。“拉曼鲁曼。”他低低呼唤,深沉的嗓音令她迷醉。
“噢,唐恩,我想你一定是醉了。”拉曼鲁曼轻轻说道。
“我没醉”唐恩的嘴里呼出浓浓酒气,“你却醉了。”
“没错,我肯定是醉了。”否则我不会沉醉于一个傻子的吻,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她再次推开唐恩,并向甲板的另一侧走去。一定是酒力作用让她感觉燥热,她恨不得扎进大海中畅游个痛快。她忍不住摘下头盔,扶着船舷让自己迎风站立。海风卷起她的发梢,丝丝缕缕飞向空中。冷气灌入脖颈,她顿感浑身舒畅。
“拉曼鲁曼!”唐恩大声喊,语气中隐含责怪。
“只是一会儿,唐恩,我保证。”她转头对唐恩说。
“你不能。”唐恩走过来,脚步却踉跄不稳,险些摔倒。
拉曼鲁曼想笑,但她忍住了,“瞧你醉成了什么样,唐恩?”唐恩不理会她的嘲讽,固执地朝她走来。拉曼鲁曼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猜你比我还需要好好睡一觉……”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声短促的惊叫忽然响起,继而是重物落入海中的巨响,当所有人将视线聚集到声音发出的地方时,只来得及看见海面上腾起的白色水花,以及船舷上残留的鲜血痕迹。
“是血灵!”西诺大喊,“快躲起来,快!”
甲板上乱成一团,没有穿戴盔甲的人们纷纷跑向船舱,而那些拥有盔甲的人们则准备好武器。拉曼鲁曼在第一时间选择远离船舷,无奈船身摇晃剧烈,她跌倒在甲板上。
“快起来”唐恩边走边喊,“把头盔戴上,拉曼鲁曼!”
但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吸引了拉曼鲁曼的注意力,她忍痛站起,想到要戴头盔时才发现那东西随着她跌倒掉在了地上。她想要弯腰去拾,但唐恩此时已赶到,他迅速除下自己的头盔,将其戴到拉曼鲁曼头上。头盔的边缘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匆忙扶正。就在此时,她听到唐恩的惊呼,随即一股强大的冲击大将她撞翻,她侧躺在地,目光所及之处,是唐恩挺拔的背影和血灵暗红的双眼——那东西正咬住了唐恩的脖颈。
恐惧悄无声息地将她围拢,世界如此静寂,她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以及某种东西正要冲破喉咙的细微声响。她站起来,不顾一切冲上去,“你杀了他。”她大叫着,挥拳击向血灵头部。“你竟然杀了他!”她又一次喊,再次挥拳。她的力量如此渺小,血灵根本不屑一顾,那东西的目光甚至露出一抹嘲笑。但她惹怒了他,血灵抛开唐恩向她走来,血眼中闪烁着攫取和狂傲之光。
唐恩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船板。他死了,拉曼鲁曼意识到,悲伤与绝望犹如一柄大锤,重重击打着她的心。他不该死,也不能死,尤其是在我发现我竟然无比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该抛下我,不是吗?
血灵已来到她眼前。愤怒如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迅速解下腰间武器,将箭矢对准血灵,按下机关。“噗——”的一声过后,短箭入腹。血灵愣了愣,他诧异地看向腹部,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已然腐烂的嘴角牵起一抹丑陋的嘲笑。但很快有另一只箭矢射中了他,来自其背后。射手将绳索绷紧,并用力扯动,血灵踉跄向后。又有几支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射中了他,血灵意欲挣脱,但他身边早就围了十几个人。危难关头,人们镇定应付,很快就将他浑身绑缚。
“你杀了唐恩,你这个魔鬼、禽兽。”拉曼鲁曼咒骂着,踢向血灵膝盖,那东西浑然不觉痛,龇牙怒视着她。她抽出身边人的长剑,疯狂地砍向血灵的脸,留下一道深痕,烂肉外翻,却毫无血迹。“你吸干了他的血……”她抛下长剑,绕道血灵背后,扑上去咬住了血灵的后脖颈。她要把唐恩的鲜血吸回来,但她咬到的却只是一摊软绵绵的烂肉,带着古怪的尸臭。
“疯子”她听到血灵在说话,“没人喜欢我的肉,如果你爱好这口就请尽情享用。”
拉曼鲁曼呸出口中腐肉,“你没资格说话,畜生!你夺走了我的爱人,我发誓要杀了你,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她恨恨地对着血灵的臀部又踢了几脚。
尤森拦住了她,“他没死,拉曼鲁曼小姐。”
“谁?”
“唐恩大人,他没死。”尤森道,“他只是暂时昏迷。”
拉曼鲁曼霎时从疯狂中清醒,她看向唐恩,已经有人为唐恩简单包扎了伤口,西诺正将头盔为唐恩戴上。
“让我来。”她撇下长剑,冲过去推开西诺,跪在地上抱起唐恩。她为他戴好头盔,并小心翼翼地扣上护颈的拉环。她摸他的脸,指尖传来他的温度,忽然间,她泪流满面。滚热的泪水滴到唐恩的头盔上,凝成水洼,滴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