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蓉,你快回家来。”那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没有了平日的温润清淡,声音里含着说不出的嘶哑和焦急。
赶回家的芊蓉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现在才觉得自己的思绪慢慢收拢回来。脑海里依稀回荡着父亲充满绝望的哀嚎,他原本和银行贷款要做一笔生意,谁知道被人骗了,那生意不但没做成,本钱却全亏了进去。如今银行到了还债期,父亲自然是拿不出这一笔款子的。更何况单单就是那笔利息,已经让人瞠目结舌。
这里的一切都渐渐破败了……原本雪白的墙面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宽大的书桌划痕又多了几条,老式的抽油烟机就算日日擦拭,也总有些抹不去的污渍留在上面。
而父母亲,短短几天的时间,却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样。母亲鬓边都已有白发,只是一味隐忍的埋头哭泣着。她将头靠在软软的枕头上,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这是她自幼成长的地方,这是给了她生命,同时也抚育了自己22年生命的亲生父母。
她的笑意有着说不出的荒凉,一颗心像是坠进了无底深渊,找不到任何可供支撑的落脚点,甚至连一条藤蔓也没有。就这样一直下坠,一直一直……
“那么……周家究竟要怎么样呢?”她的声音透着重重的疲倦与悲哀。
“周家说……银行借贷的钱他们可以还。只要你,嫁给周暮……那笔钱,就算是彩礼。”父亲的身体都在颤抖,紧紧皱着的眉心深处,那皱痕简直如刀刻一般清晰。
是要忍受多大的屈辱,才能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说起这些。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对一个真心挚爱子女的父亲来说,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刀捅在心口。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母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凄厉而无助。
“阿千,你走吧,回学校去。”父亲沉默了很久,狠狠一拳砸在沙发上,“大不了就让我去坐牢。”
老旧的日光灯闪烁了几下,芊蓉的神情却始终是沉默的额,她的眼神就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幽幽的冷。
“爸,你说什么呢。”她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阵滚烫的发红,只是唇角的笑却是冷的。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早就被逼到了一条死路上,假如还不出银行的那笔欠款,那么银行就会以诈骗罪起诉自己。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旦判下来……他的手指在颤抖,那是个怎样可怕的结局,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总会有法子的,我去找周暮谈一谈。”她站起来去洗手间接了一盆清水,整张脸浸在刺骨的冷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的抬头使劲吸了一口气。
她的确是逼到了绝路上,既然如此……那就豁出这条命去,赌一把。
芊蓉当然不蠢,不仅不蠢,她更是聪明得很。这件事情疑点重重,周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肯伸出援手。更可笑的是,对方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要自己嫁入周家。
她倒还不曾自傲到以为自己有多么奇货可居,如果不是周暮费尽心机,事情未必会变得这么不可收拾。
可是这一次,她想尽了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少年。
她曾经在酒吧里对周暮将话说得太绝,在那么多人眼前驳了周暮的面子。周暮……应该是恨透了自己吧。可多真的恨,又怎么会荒谬的提出要自己嫁给他。周暮是在等,就像猫捉老鼠一样,他只是换了方法,要看她丑态百出的样子。
可是周暮耗得起,芊蓉却没有时间了。
她知道周暮既然肯帮自己,就一定会见自己。他如今拖延着时间,不过是要看她出丑罢了。果然没几天,周暮就发信息告诉芊蓉,他在老地方等她。
她再不迟疑,飞快的拦了一部的士,直奔他们从前常去的酒吧。
后座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手却下意识的从口袋里掏着什么,然而在指尖接触到手机冰冷外壳的刹那,那冷意竟然激得她浑身微微一颤。那个号码,早就在心底倒背如流了。可是,现在打过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实便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她蓦地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酒吧的包厢里,周暮早就好整以暇的坐在那儿等着芊蓉。他笑了笑,“芊蓉,你当年那么对我,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她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是戏谑和痛快,芊蓉叹息,可是沉默良久,她依旧固执的摇了摇头,“周暮,如果你想说我当初在酒吧里和你说的那番话,我想跟你道歉,因为那或许的确是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可是周暮,我并不后悔。”
“哦?”他怒极反笑,举起酒杯晃了晃,“苏小姐果然傲气。”
“这不是傲气。周暮,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就算你喜欢我,我也自知并没有能承受的福气。”
他打断芊蓉的话,将酒杯放回桌面,沉声道:“你今天来找我,应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你父亲的事。我也直接告诉你,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答应这门婚事。我曾经跟你说过,你逃不过我的手心,你太过相信自己,也太相信易维那个小子。无论他有多爱你,他也不可能帮你解决眼前的困境。芊蓉,我不是不爱你,你实在自视太高,可是你低估了现实的力量,你爱上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穷小子,看走了眼!”
“你究竟想怎么样?”她闭上眼睛,那种困倦和疲惫再次涌了上来,她无法反驳周暮的话。的确,这个时候,易维根本救不了自己。可是周暮说错了一件事,她没有埋怨过易维,她甚至丝毫不希望易维卷进这个跟他完全无关的漩涡。这是苏家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连累易维。所以她拔掉手机卡,所以她才特意选了这一天来见周暮。
芊蓉是要断了易维的想念,也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来酒吧。
“我不想再说一遍。”他皱眉,“和我结婚,芊蓉,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那有什么用呢?”她像是听见这个世界最可笑的笑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许久,然而那海水一般深湛的眼底却始终看不出情绪,“周暮,我真的很好奇,你有权有势,父母又溺爱你,因为你一个念头,就逼得我家走投无路。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嫁给你。”
“因为她们都不是你。”他仰起头,高傲的就像是一只天鹅,可是黝黑的眸子里却有一闪即逝的脆弱。可惜的是,芊蓉只是低下眉睫在笑,看不见他难得的真情流露。
不知道是不是酒吧里霓虹灯太过耀眼,周暮依稀看见一抹银白照脸了芊蓉的眉眼。
“你做什么?”他终于看清了那一抹凛冽的光芒究竟是什么,顿时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锋利得很,刀刃就抵在芊蓉修长的脖颈上,秋水白刃,如玉凝脂,这样奇异的组合,竟有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
“周暮,我真的很累了。”她依旧在笑,只是这笑容却比他手中加了冰块的威士忌还要冷,“你自然可以用我的家庭当把柄来威胁我,可是若我真的不愿意嫁给你,谁也不能逼我。”
周暮一时讷讷,金黄色的酒液溅都溅在手指上,他太了解芊蓉,他本以为她肯来找自己,就必定是想选择妥协。而他周暮要的妥协,就只能是要了芊蓉这个人。
一切本该如此,他冷眼看着她苦苦哀求,不动声色。因为他握着最后的底牌,芊蓉早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轻易的说到死。她宁肯去死,也不肯和自己结婚!
“我在你心底……当真如此不堪!”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失望。愤怒、恐惧、憎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纠结缠绕,最后变成一簇燃烧的火焰,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都一把烧个干净。
“周暮,”芊蓉的声音很稳,她握刀的手更稳,“你还不明白么,你一意孤行,最后毁掉的不仅仅是我,更是你自己。就算我和你结婚,以后漫漫数十载,你要我们两个人,如何面对彼此?”
“你真的,只是把我一个人逼到穷途绝境么?”
她这一句话问的太凶狠,迎空一刀劈过来,周暮甚至无处可躲。一时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婚后……又该是怎样的生活?他被怒火和愤怒冲昏了头,一心一意的只想利用这次机会得到芊蓉。
他做好了准备看她的挣扎、看她的反抗、看她的顺从……可是她就站在这里,用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笑吟吟的问他,周暮,我们结婚了,你真的会幸福么?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的认知,原来不爱一个人,就真的是不爱,任谁都没有法子。
“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想失去你。”对峙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痛苦的哀嚎。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是……不是结婚。”她放下利器,冷冷说,“周暮,时间一长,你自然会发现,我远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可以解脱。”
“你肯离开易维?”周暮看着她,眼底有狂喜的光芒,“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不愿意。”她苦笑,反问她,“我说我不愿意,你肯就这样放过我们么?”
周暮沉默,他自然是不肯的。哪怕芊蓉现在不肯嫁给他,但只要她愿意离开易维,来到自己身边。那么,往后就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可能……这一切,虽然未必能如自己所愿,可是,这却是他唯一的希望。
更何况……人性自私,爱字当头,他一样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芊蓉就这样把自己给卖了出去,第二天听见银行果然不再催款,只说政策变动,可宽限几日。芊蓉只是笑,周家果然权势遮天,翻云覆雨手。她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却是周暮开了车在楼下送她去坐火车。
一路上风轻云淡,电台不知道放着哪首歌,那女歌者的声音清浅悠远,倒是如今浮夸乐坛难得一见的好声音。芊蓉来了兴趣,仔细听了一会儿,竟然已能断断续续的哼唱出来。倒是周暮心愿得偿,面上却丝毫不见高兴的样子,一路上阴沉着脸。
“过几天我再去看你。”他送她到进站口,低低说。
“好。”芊蓉笑一笑,自然知道周暮若真去看她,恐怕目的很是不单纯。可是她也不在意,一锤子定音的买卖,她没有食言的权利。
然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周暮心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归依。他不禁问自己,这么做,真的是对的么?他不知道,可是周暮心底却更清楚另一件事,若叫他放开芊蓉,却是万万做不到。
一念成执,对谁都是一样的。人最难破解的,无外就是那一点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