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约十五岁的年纪,站在打开的罩着防盗铁网的窗边,一会用脚狠踢房间的墙角,一会烦躁地跑到门边捶门,恨恨地,发泄般喊叫:“开门!开门啊!你再不开门我就死在里面!我以血的遗书写是你把我逼死的!为了不让我见我姐姐把我逼死的!我死了你也不好过!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还我姐姐!”
  客厅里也有一双犹豫不决的脚步声来回走动,她知道男孩说出的狠话在被逼上绝路的时候一定会实现,女人不得不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件事,现在还觉胆寒。
  男孩喜欢猫,无论什么样的猫,即使是见到路边流浪猫他也会报以同情之心多看几眼,在大街上看到流浪猫,他就会停下脚步,痴痴看它们或跳或跑或无声度步的背影远去,在嘈杂的人群中,他才恍然离开,若有人追赶恐吓流浪猫他也会上前阻止,像个侠客一样无所畏惧锄强扶弱,可是他只是看它们,远远地,他从来没养过猫,在家里女人规定不能养小动物,他不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和麻烦他放弃了养猫,他不喜欢和女人争吵,有时候他很恨女人,他觉得女人得不到家里男人的爱就死命缠着自己,管三管四,好像她这辈子除了管自己就没别的事情可以打发余生的时间了,可是厌恶归厌恶,有时候看到她躲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哭的样子也觉得她很可怜,也就尽量地不让自己的内心愿望成为现实。
  那是个气温接近零度的将近年关的冬夜,男孩放学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冬天的夜总是来得早,黑压压的像是要把这世间全部吸了去。
  一如既往地从印有奥特曼图案的书包的右侧小角落的袋子掏出家里防盗门的钥匙,刚塞进钥匙孔准备拧开门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熟悉的声音,这种声音他最近在学校的超市的角落听到,超市的收银的大姐姐告诉他,她养的猫已经生了四个小猫,刚出生不久,在超市杂货堆放处的角落生下来的,暂时不敢移动它的窝,因为一旦在小猫这么小的时候动它的窝,母猫非跟你拼了不可,待小猫咪长大了些就把它们送回家里。
  男孩买的是公仔面,他不喜欢吃公仔面,可是公仔面上面有他喜欢收集的奥特曼打的所有怪兽的图案,活动上说,收集完奥特曼打的所有怪兽就可以获得一张奥特曼变身时的大拼图,他班上的男生都开始收集,但都是到中途就放弃了,总会作自我安慰说,不可能收集完的,你瞧买了那么多面,那么多一样的怪兽,也不是每一包都不一样的,到时候公仔面都不生产了我们都收集不完。他是最勤快的,他相信只要收集够了,总会得到那幅公仔面包装上显示的巨型奥特曼变身拼图,所以他几乎每天早上在下第二节课的时候都争取课间十分钟买一包公仔面,躲到角落里偷偷拆掉包装后就把印有怪兽图案的纸牌拿出来放进口袋里,把包装里的脆脆面拿到教室里谁爱吃给谁。
  之所以要到角落里偷偷拆了包装是因为每当回到教室他们都知道他买了公仔面,要是在教室拆,见到自己缺的怪兽他们会蜂拥而来抢夺,但不是抢了去,是抢来看,看完了就会还给他,可是一般被抢的“怪兽”最终都会烂,或者不成形,所以他偷偷拆完就自己藏好,不想给他们看,有的时候他们即使知道他已经买了也不敢问是什么怪兽,因为他很多时候是不回答他们的,他瞧不起他们的半途而废,他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如同自己说的那样爱奥特曼。所以,他鄙视他们。
  “等会我下课了可以来看看他们么?”男孩递过公仔面的钱,小声问收银的女子。
  女子微笑,眼睛弯弯的,里面像是藏着一泓清泉,甚是好看,男孩不由盯着她眼睛看。
  “可以,你要喜欢的话也可以送你一个。”女子说完话就笑了,露出一只漂亮可爱的虎牙,站起来给他找钱,大着肚子看起来很笨拙,男孩想到了怀了孕的慵懒的母猫。
  “好啊,那,那我们现在去看吧。”男孩眼睛发亮,迫不及待了。
  “可是你快要上课了啊。”女子狐疑。
  “没事的,下一节是体育课。”男孩第一次对陌生人撒谎,很纯熟。
  上课的铃声敲响,周围同学们的身影以及萦绕耳畔的嘈杂声仿似被那个叫做教室的物体通通吸收掉一般,销声匿迹,周围安静极了。
  男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上午跟着女子悄悄地走到超市尽头的储货仓右边角落的猫窝——至少现在它是一个猫窝旁边,看着它们慵懒地偎在警觉地睁大眼睛竖起身子和耳朵察探来者之意的母猫胸前,有时候挪动一下位置,可眼睛还是紧紧闭上的,毛茸茸的身子有点蜷缩,不断往母猫的怀里挤靠,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
  “是你给它们布置的窝吗?”男孩好奇这一窝暖和的棉絮是母猫找来的呢还是主人特意布置的。
  “是的,大冬天的很冷啊,我们人都觉得冷,何况是猫,你看中那只了?到时候天气好点,它会走路了我就送给你。”
  男孩看着它们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内心突然柔软了,他很想要,可是他想到要是自己要了其中一只,它会否如同自己这般孤独?见不到自己的妈妈,见不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它一定会怨恨自己。
  他默默地看了它们几眼,抬头对女子说:“我不要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把它们随便送给别人?”
  女子听后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道:“我差点做错事了,你放心吧。”
  那天男孩跑回教室的时候,戴着黑框厚眼镜的中年数学女老师说他迟到了半个小时,罚他在吹着寒风的阴冷的走廊里画了两只布鞋面积的圈站了半个小时,他真不知道自己看了几个小猫竟然用去了半个小时。
  男孩停止转动门锁,让钥匙挂在上面晃动,悄悄地走到墙根的草丛前找寻窥探,在还可辨物样的暗黑的黄昏里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并看到了它们——茸毛在寒风中小波浪起伏,头和尾巴蜷缩在自己的胸前,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但还是因刺骨的寒冷发出绝望的叫声,凄惨的,无依无靠的,饥饿的,寒冷的,那叫声穿透男孩的心脏,透彻地痛。
  男孩二话不说从书包里取出早上妈妈给自己准备的毛衣,男孩不喜欢穿过多的衣服,他不喜欢身上有累赘的感觉,每次女人叫他多穿一件他都会推辞,女人知道即使逼他穿上去,送他到学校之后他还是会脱掉的,女人没辙了就塞到他书包里说:“记得啊,放你书包里了,冷了就穿。”男孩也自当一人退一步,背上衣服上学,即使他不想背体积这么庞大的累赘。
  小猫一个全身白的毛,毛茸茸的像饰品店里卖的小公仔,一个黄中夹灰的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鸡,男孩用毛衣紧紧裹着它们,抱到胸前看到它们还在不安挣扎,内心涌起一股母性的柔情。
  走进家里他先把它们垫着毛衣放在皮沙发上,打开空调,脱掉厚外套,从冰箱拿出几块肉笨拙在厨房的锅里温热了,用自己的牙齿撕碎成小块再端过去喂它们,他不知道它们爱不爱吃肉,可是在他的印象里很多哺乳动物都喜欢吃肉,人类也一样,家里没有鱼,他一边喂它们,一边跟它们说话:“你们将就点吃饱,等会我妈妈就回来了,她会不喜欢你们的,可是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你们的,今晚你们先在我房间的床底下躲躲,明天我送你们到超市里的姐姐那里,她那里有很多你们的兄弟姐妹,但你们要注意不能出声,你们要是叫被我妈妈听到就惨了。”
  男孩也不知道它们听懂了没,但看到它们吃得津津有味,他还是很开心地笑了,他很久都没这样笑了,自从偷听到爸爸在房间里对妈妈提出要离婚以后。
  那一晚本来是相安无事的,女人回到家,找男孩的身影,见他在家后,就安心煮饭,整个过程什么都没有发生,猫咪也像得知男孩心意一样乖乖的,不出声——至少在客厅里听不到它们的叫声。男孩却担心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坐下来对着女人吃饭,筷子夹几口菜简单吃几口就说饱了,女人一如既往地质问:“你白天都吃什么零食了?这么快就吃饱了?”
  “没吃零食,我不喜欢吃零食,你是知道的。”男孩只想快点逃离饭桌,看看他可爱的毛茸茸的新生猫儿。
  “你不知道长身体要多吃点的吗?我天天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女人那天不知道又在外面受什么刺激了,每当女人这幅无理取闹的表情一展现出来,男孩心里就发虚,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时候的她,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又惹她生气了,在平常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然而今天不同,男孩想,难道她已经发现我带回来的猫咪?但毫无动静啊。
  男孩不由仰头偷看女人,他惊讶地发现女人在流泪,泪水自她卸了妆的稍显苍老的脸颊滑落,一直流到嘴巴里,和着饭菜,狼吞虎咽的像极了男孩在放学路上看到的在寒风中打着哆嗦的乞丐把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的剩饭拼命往自己嘴巴里塞的样子,她不是饿,她是在男孩面前压抑地掩饰着什么。
  男孩此刻很想上前去摸一下她的脸,在他的记忆中他还没有摸过她的脸,他不知道那张常常化妆,在外面天天对着顾客笑的脸是光滑还是粗糙的,此刻他想伸手去摸一摸,拭去她莫名其妙滑落的伤心的泪。
  男孩缓缓地伸出右手,那个曾经因弹不好钢琴被女人用鞭子抽打的右手,那上面还有一道三公分长的伤口,在男孩白皙的手上呈现肉红色,甚是触目。此时气氛安静极了,男孩听到女人抽着鼻子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音的隐忍着的喘息声,男孩的手刚伸到半空就停了下来,屏住呼吸,黑而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还在低头嚼着饭的女人,女人咽下饭菜,仿佛也察觉什么了,警觉地竖起耳朵,像灵敏的猎犬追寻声音发出的方向,快速下了判断后,她快步走到男孩的房间打开房门
  那只白色的稍显活泼一点的猫咪,颤颤悠悠地用自己嫩爪扒着房门,女人若再用力点甩开门,很难说它会不会被摔死。
  女人先是用她一贯怨中带怒的眼神生生剜过男孩的脸,像是质问一个背叛自己的情人一般怒而不知从何言起。
  可此时男孩是不怕她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越过高自己一截的女人,把小猫咪抱起来放回温暖的窝里,待一切妥帖回头一看,女人找来了一把切肉的刀,在白炽灯下亮晃晃地映着男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