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二十年前建的老式一层楼房,红砖,水泥地板,有宽阔的院子,铁门锁着,已经有斑点的锈,老人不愿搬,村边缘有块地,韩耀俊曾经劝她到外面住,他已经在那里盖好房子,老人执拗说就算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没办法,公司在邻市,一趟车程就是五个小时,若路上不堵的话,他不可能每天跑回来,母亲是个执拗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搬到他们那里一起住,有个人的原因,也有韩耀俊夫妻的原因。
  村里人还是很友好的,对韩耀俊来说,也许是因为他“有出息”开公司,韩耀俊没想太多,被人簇拥吹捧的感觉有时候极美妙,众人也会尽力给被簇拥者提供帮助,何乐而不为?
  但韩耀俊没说太多,也没回答他们的诸如:在外面肯定赚好多钱吧,公司业绩如何等等问题,他现在不是在开新闻发布会。
  当他转过头,一个上了年纪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穿过人群,缓慢抬手,把钥匙递给韩耀俊,他看到老人手上全是斑,形同布满小型鹅卵石的小路,韩耀俊认得他,说起来还与他母亲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美好往事,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时日远去,这些曾经只在当事人脑子里才有美好与咀嚼,韩耀俊接过来,也不跟老人家打招呼,也不问他怎么会有钥匙,一切像是理所应当。
  老人给完钥匙就走了,如同完成使命一样悲壮的背影在劈开的人群里慢悠悠往家里走,走到中途,老人却折返,“我给你钥匙,是真的完全要交还给你的,她们都不在了,她走了,永远地离开,筱君也不知去向,这是筱君走之前交给我的,我天天坐在门口从天亮盼到天黑,你终于来了。”老人嘴里缺了几颗牙齿,说话有点漏风,却是一脸的严肃。
  韩耀俊愣了一下,赵守环惊讶开口:“麦筱君走了?她要走到哪里?她无亲无故的要走到哪里?”赵守环最关心的莫过于麦筱君的去向,麦筱君不在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韩以东交代,她此行的目的也是找麦筱君,缅怀死者不是她在行的。
  “她去哪里?这要问你们了!”老人家冷笑一声,活到这把岁数了,想不到听力还是那么好,他眼力也不差,认出了只有两面之缘的赵守环,可他也是说完就走,留下意味深长的玩味答案。
  赵守环觑一眼韩耀俊,见他不语,尔后转身走到小时候生活过的院门前,打开,院子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右边的兔子窝已经没了兔子的身影,墙角长了些青苔,砖块显得老旧些而已,那些摆设不变,那口儿时口渴就直接打水喝的井还在,对联还是一如既往的褪了色,惨白惨白的,形同为死者设的灵堂,他慢慢地走遍每个角落,抚摸每一件物品,那些他儿时玩过的,用过的,看过的物品,时光寂静如流水,这房子内的每一寸角落都洒遍了他童年的足迹。
  继续打开大门,那把剑状的木玩物赫然在眼,挂在对门墙的正中央,是他爸爸给他修的,现在还挂在墙上,挂在他父亲的遗像前,跨进门槛走上前去,是饭桌,上面没东西罩着,像是知道有一天谁会回来一样,那只刻上花纹的碗是他儿时和母亲到集市去亲自挑选的,即使很穷,母亲还是一咬牙就帮他买下来,他每天吃饭都用这个碗,现在还搁在饭桌正中央。
  韩耀俊想母亲定是知道自己是要回来的,可不是吗?他的房间没上锁,走进去一看,还是他结婚后离开时的模样,幼稚之极,干净至极,墙上还挂着自己喜爱的周慧敏的墙纸,已经泛白,但还牢牢地黏在墙上,收音机还在,一切,都还在,而时光早就远去,或许它一直都在,改变的只是我们日渐衰老的残躯。
  赵守环跟着韩耀俊一步一步慢慢走,后来她进去本是给他们结婚准备的房间,木门虚掩着,老式的挂锁已经生锈,也不知道这门多久没上锁,房间的梳妆台上纤尘不染,该是每天有人拭擦,离开了的人没走多久,那个喜庆的红双喜还在墙上牢固贴着,一如她刚开始与韩耀俊在一起的时候——相信彼此不会改变,感情一如初恋一样牢固。可现在,她不由抚物感叹,内心瞬间柔弱万分,形同坠入深海。
  但梳妆台上摆放的不是他们夫妻的照片,他们的照片已经被她一张不留带走,现在摆着的照片是麦筱君一家三口亲昵的碰脸照,背景就是这所老房子,韩家的好苗子,男才女貌,赵守环不由拿起相框,看着照片内自己旧时的情敌。时光一走,人不在,世事如梦似幻,她已经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恨她。此时一想,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她竟然容不下麦筱君,容不下自己“情敌”收养的女儿,她的婆婆都能对一个没有血肉亲情的人如此信赖亲近,她却非得把麦筱君赶出家门不可,越想越发不肯原谅自己,掩面放下照片带上门走出去。
  当她走出客厅见韩耀俊也从他母亲的房间走出,手里拿着张照片,和一个纸袋,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筱君呢?有没有找到关于筱君的消息?”赵守环夺过韩耀俊手里的物品急问。
  “没有,你怎么突然……”韩耀俊很是好奇她对麦筱君的关心,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很排斥自己的家人,那次也是她哭得要生要死把筱君送走,要不是她以死威胁他也不会这么窝囊,至少他直到现在还觉得当时的所作所为是很窝囊的,对赵守环也有责怪的后悔。
  “她一个女孩子家,到底去哪了?你不是说她当时你你姐在孤儿院工作的时候领养的吗?她怎么会有亲戚啊?你妈都不在了她能到哪里?”
  听赵守环如此一说韩耀俊倒也觉得开始担心了,不再纠结于她以前怎么对麦筱君的事实,“也是,我有她班主任电话,要不我现在打过去?”
  “那赶紧的啊。”赵守环越想越觉得心急。
  “喂,钟老师您好,我是筱君的舅舅,您好,呵呵,很久没联系了,是这样的,现在放暑假了,筱君今年也该高三了,她们班上有没补课呢?”韩耀俊一面问一面看着在一旁恨不得自己接电话的赵守环。
  “哦,没补课?教育局不让补课啊?那在学校住宿的学生是不是在暑假期间也要回家才行?”韩耀俊开始有点紧张了,赵守环手一直碰电话,一伸一缩的。
  “那我想问问,筱君在学校的表现怎样啊?”
  赵守环把耳朵贴过去听到那边赞扬的声音,最后钟老师说:“不过我看她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在上个学期末的时候,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或者是你们家长给她太多压力了呢?”
  “这个,我们会处理的,最近是发生了一点事情,还有老师您有没她比较好的同学的电话呢?”韩耀俊终于说出来了,也不怕老师怀疑,筱君是真的不在家,或许说出来还会帮忙找找。
  果然,班主任钟老师疑惑,“她现在不在家吗?”
  韩耀俊犹豫一会最终还是说出实情,“是的,我们在找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钟老师在那边沉默半会,隐约间有孩子的打闹声,很和谐的一片,“据我所知筱君已经没父母了?不好意思,恕我冒昧。”
  “没事,事实是这样的。”
  “她是不是不见了?”
  “我们也不知道,今天刚找她,这边又没亲戚,实在不知道她去哪了,才打电话麻烦您。”
  “据我所知她在班上跟别的同学玩得不是很好,嗯,有点内向,不过她确实是个很乖也很聪明的学生,我想想,她好像跟班上一个叫费盈的女生不错,但那个女生实在,怎么说呢,她是自费来我们市重点高中的,但她上学期就辍学了,筱君倒没受她什么影响,她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要是其他人的话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过还有一个月才开学,高三的话会早十多天,我建议你们家里还是积极找找,我这边也尽量配合帮忙,好吧?”老师就是老师,说话都像官腔。
  “那老师,真的是麻烦您了,您去忙吧,可能也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可能就回来了,但我们就是不放心,先这样了,打扰了。”
  赵守环忽略掉韩耀俊很不一样的说话语气,“怎样?同学那边也没消息吗?”
  “你不是都听到吗?”韩耀俊没由来的烦躁,与刚才判若两人。
  赵守环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面对面在韩耀俊父母的遗像面前站着,甚是肃穆诡异。
  “我说当初要不是你,至于这样吗?我妈认为是我赶走筱君的,临死之前都不告诉我,甚至死后也不让我知道,我这算人家什么儿子?你说,你换个角度想想,我活成这样……”说到这里,韩耀俊流下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样在他眼里淌下来,赵守环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她走到韩耀俊身旁,想要帮他擦泪,韩耀俊一把甩开她的手,趴到安放遗像的灵台前大声恸哭,嘴里不断叫:“妈!妈!”
  赵守环在一旁看得也哭了,甚至也跟着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