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这天,我和妈妈去了乡下串亲戚。很久没回去过了,不知道外公外婆现在身体怎么样。最重要的是,这次的“年终奖金”不知道又会挣多少。我家的亲戚非常多,爸妈又是一个村的,外公有两个兄弟,外婆有四个姊妹,妈妈也有五个姊妹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爸爸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再加上奶奶的兄弟姐妹,爷爷的兄弟姐妹,老奶奶,老爷爷,老婆婆,老公公等数不清的老一辈,光这压岁钱怕是收假后也花不完。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客车,终于在村口停了下来,一下车扑鼻而来的是乡村特有的气息,没有汽车尾气,没有城市噪音,没有眼花缭乱的霓虹商标,没有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一切都很安详。
村外有条干涸的河道,每到夏天雨水频降,汇聚成河,村里的人们就都爱去那儿游泳,以此为界,河东就叫河东村,我们这儿是河西村。河西村近几年来由于政府拨款改造村容,一些抗战年间或明清时期的建筑规划在拆迁中,所以我这次来没有再见到,只有村头还仅保留着一座清末的八角楼,楼内是一家小百货。妈妈从里面买了一箱饮品和一些水果,我负责搬运,很快就到了外公家里。因为父亲不在,自然先去外公家,虽然爸妈离婚了,但还是要去看望一下爷爷。
外公的习惯果然没改,一见到我就高兴地弹了我一脑瓜镚儿,口口声声叫我小名老猪老猪的。小舅一家早就到了,正帮着姥姥烧火做饭,我什么都赶不上,就是能赶上口福,今天刚好宰了只鸡,我到的时候刚好下锅。放下东西,整理了一下心情,没急着要压岁钱,而是跑外面买了盒烟先过过瘾。
从小卖铺出来一看,村子里的变化果然很大。原来贯穿全村、南北通向的一条主要干道还是坑坑洼洼的,现在已经铺上了柏油,而这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以前路边有一座简陋的卫生所,现在已经是一家小医院了,多数的都开的是批发店,还多了几个卖肉丸、炸鸡腿的路边摊。我惬意地点了一根烟,在抽完之前先到处游荡一会儿。
走着走着,只见小巷的拐角处有户人家,家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一位老人,兀自悠闲地吞云吐雾。他有80多岁,相貌平平褶皱横生,却依旧英气逼人,头发没有全白,掺杂乌黑。若不是我认识他,第一反应绝对以为他和我外公差不多大,实际上,我爷爷也得喊他一声哥。我是从父亲那里认识他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的双手骨节突出,在食指指尖长着老茧,中指第二个指关节也有老茧,绝对是长期拿枪的人,而且可能要比某些八路军拿枪的时间还多。因为食指长期扣扳机,而中指在扳机下扣着,时间长了也起茧。仅用肉眼看上去都能感觉出他手心的皮有多硬。
我刚想走上去打声招呼,只见另一边走过来几个年轻人,跟我差不多大,走在最前边的烫了一头烟花,打扮花里胡哨,可能是在市里上学。他见老人抽着烟,顿了一下,就上去把烟夺了过来,说:“不错啊杜老头,红国你也抽得起。还有没有了,把剩下的都交出来。”杜老头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了一声,声音沧桑却透着浑厚。
“快点给老子拿出来!”烟花头下手猛推了他一下,杜老头歪倒在地上,嘴角依然上扬着,“靠!给我打!”烟花头一声喊,身后的两个毛孩冲上去就拳打脚踢。我顿时一肚子火,老人家也打,还他妈是人吗!冲上去一脚连踹倒动手的俩毛孩,反手一拳打在烟花头脸上,这次用的力气还真大,把所有的怒气转化为力量全都聚集在这一拳,打得他后仰滚下了坡。不等那俩小子起身,我迅速捡起一块张横琪砸过去,这个砸两下那个砸两下,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总算是痛痛快快打了一回,让你们作恶事,教训不死你。
烟花头爬了起来,嘴角淌出鲜血,大骂一声冲了过来,我挥手将张横琪扔了过去,他侧身躲开迎面一拳,我赶紧格挡住,脚下生风抬起膝盖顶在了他肚子上,双手搂住他脖子使劲儿往下带,咣当一声脑门子响,他跟后辈拜年一样跪在我脚下,这一头磕得着实结实,可惜我不打算给他压岁钱。
我转身扶起仍旧坐在地上看戏的杜老头,让他坐回在石墩上,没想到他一点没受伤,而且对我打架的行径毫不怪罪,反而用赞赏的笑容和目光看着我说:“后生可畏啊。”我谦虚地挠了挠头,傻笑了一声,烟花头捂着肚子低吟道:“你给我等着……我认识你……”我一听他认识我,这就更加确定他也在连城上学,不过一中他上得起吗?不是一中的是哪儿的?外校的怎么会认识我。我想不通,就骂了一句:“孬孙!滚蛋!”
那俩被我砸的满头是血的毛孩都哭了,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哭完还擤了把鼻涕。我估计他俩没吃过这样的打,看得我都傻了。后来我才知道,烫烟花头的叫王堆山,是河西村的(一般也就是农村人才起这么有创意的名字,像黑蛋儿,狗剩儿,二丫等),在市职业中学上学,跟古同海混的。当年古同海去二中闹事,堆山也在场,没想到我们一个村的。这样一来,堆山也成为了日后全面开战的一个对手。
他们走后,我跟杜老头讨了一根红国抽起来。在我小时候,父亲带着我来他家里的核桃树上摘核桃。那棵核桃树很高,兀自杵在他家院子里,冬天可把枝条折来当年火,夏天可靠大树好乘凉,我怕高不敢爬,父亲就让我去屋里呆着,留他在上面敲核桃,杜老头在下面捡。我在屋里东瞅瞅西转转,在一间卧室里发现了一把猎枪,正摆在桌子上的架子上,前面是个香炉,燃着三炷香。我当时很是奇怪,一把破枪有什么好祭拜的,又不是神仙,但那时不懂的太多,也没太在意。今天见到他,忽然想起来,就问他:“杜爷爷,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在屋里摆着把猎枪,还供着?”他叹了口气,道声说来话长,我叼着烟,仔仔细细听他讲。
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是一个多灾多难和豺狼横行的年代。日军侵占后的连城到处硝烟弥漫,生灵涂炭。鸟国鬼子的“三光”政策,民间党散兵的逼粮抢粮;晋、高、陵又遭多年不遇的旱、蝗虫等自然灾害。战乱、饥荒、灾荒、虫害和瘟疫,无情地吞噬着人民的生命,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只能靠糠菜、树叶、树皮充饥。尤其靠龙、连、良(龙城,连城,良城)边界区域,到处饿殍载道,尸横遍野。
那年杜老头也就二十出头,常年与父外出打猎,每年过冬都不愁吃喝。可世道变了,鸟国鬼子和民间党不仅抢走了他家所有的粮米,连地窖的猎物也都一并带走,他父亲为了阻拦,被刺刀刺死。外出打猎归来的他看到父亲惨死在自家院子,愣是哭了一天一夜,把眼睛也哭肿了。之后他葬掉父亲,决心加入八路军消灭鬼子。在他上前线之前,河西村里的村民死伤一大半,幸存的百姓也都没粮没米,饿的跟枯柴一般。
村子里的村民有些看度假打猎过得挺富裕,也就出来二十多户跟着他们打猎,杜家把这个小队叫做“猎户团”。当时死伤无数,猎户团也有5、6人去世,剩下的以杜老头为首决定先替村民们打回来几只猎物,解决他们的温饱。可他们哪知道,附近的几个山头里的动物全被小鬼子赶尽杀绝,偶尔碰上几只田鼠都实属不易,他们找了两天,自己都快走到绝路了,村子里又多了很多的尸体。
说也奇怪,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来了许多野狼“代人收尸”。野狼越吃越肥、越大,又越来越多。它们吃的死人多了,胆子也越来越大,由吃死人到吃活人。大白天,三五成群的野狼便闯进人群里把人叼走(主要叼小孩和女人)。猎户团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忽然遇见狼群将他们团团围住,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饿疯眼的猎户团与饿疯眼的野狼,孰强孰弱?当然是猎户团,不然还叫什么猎人。
打到猎物后他们喜极而泣,终于可以让村民们填饱肚子了。可他们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看见有一家三口的乞丐在村头煮着肉吃,他们哪里来的肉?不可能是狼肉,他们根本斗不过成群的狼。过去一看吓一跳,原来是煮吃死人的胳膊和大腿,虽然流着眼泪,却吃得津津有味,真叫惨不忍睹。狼吃人,当然算不了什么新鲜事,然而那也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这绝不是骇人听闻,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事实。不光那一家乞丐,据说还有自己的儿子、孙子饿死后,自己又无能外出乞讨,饿的又实在没办法时,也有把自己亲生骨肉煮着吃了的。这不就是“人吃人”的社会吗?这种非人的社会,谁不期盼着毛主席领导的共(和谐)产党、八路军快些打回来呢?
当年的猎户团并没有真的加入八路,而是组建了民兵队,跟着杜老头的猎户其中之一有我爷爷。所以,为什么杜老头能抽得起红国,不光因为他是猎户,还因为他对国家有贡献。那把年代已久的双管猎枪,就是杜老头父亲留下来的,他每天都对着猎枪磕几个头,上几柱香。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年轻吗?”杜老头说,我听得入了神,脑子里一片画面,听他说才反应过来,就问:“对啊!您怎么这么年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60多岁。”
“因为……我也吃过人肉……”杜老头悄悄说,言毕见我呆在那,就大笑起来。这当然是他在开玩笑,再说吃人肉就能不老吗?那岂不是人人都是唐僧了,没事自己割下肚皮还是那个的肉沾点酱油吃就行了。他这么年轻,完全是因为身体棒,吃嘛香。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猎户团”竟然与我父亲有很深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