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说的最好的,却是最坏的;想的最美的,得的常是最差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完美的,不料却是世间最丑陋,最蠢的。大生产风风火火搞了好几年,砍伐树林收获的庄稼没有水土流失的损失多;挖山造田得那点薄地,还不够人员增长带来的消耗多。新的业绩没创造出来,先辈子遗留下来的东西毁坏殆尽,真是劳民伤财!不知是要对这种局面进行反思,还是要看看民间还有多大的承受力,上级在全国到处派工作组。工作组进村了,要人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许多人上台讲了,来喜妈主动上台,讲到伤心处,不觉老泪纵横,声吞气逆:“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这几年过的惨。当年母亲带着我逃荒,多少还可以讨得一些残汤剩饭。不像这几年,到处都一样穷,没有处可讨要。地里能吃的树皮野菜都挖净了,到处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后来给地主家干活,也还有饭吃,有闲着的时候。这几年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寒暑不论,那一天不忙。可结果我们都没饭吃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眼看着孩子他爸和小儿子浑身浮肿,不能站起来走路。我看了心慌意乱,挣扎进了城里,想找吴大夫弄点药。到了吴大夫家,一家人哭的哭,叹气的叹气,我硬着头皮把来意讲了。人家连推带拉把我赶出门外。他家女人我是熟识的,她觉得这样不好吧,就对我讲:“你还来呢。昨天他路过十字街,有人喊他说有人倒在地上起不来,让他看看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摇摇头说不是病,是饿的。他也没法治。就这么一句话,不知谁报告了公安局。今天公安局的人就来把他抓走了。说他是有意攻击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哪能饿死人啦。这分明是有险恶用心的。”
“听人家这么说我心中有数,现在谁敢乱说一句话。要说你就拣好听的说。现在钻字眼的人特多,一不小心就有麻烦。我连忙往家赶,没进门就听家中哭哭啼啼。进门一看,孩子和他爸都没了气。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孩子们围着我,我任凭眼泪往外淌。我没有力气哭喊了。这种事眼下本已习惯了。哪里哪天都在发生。可临到自己头上,谁又能不悲伤,不刻骨铭心呢。”说到这里,底下好多人跟着抽泣起来,他们也有同样的经历。也有人在疑惑,这么说的人不成了洪水猛兽了么,这还了得,可上头没叫抓人,他们也只好忍着。来喜妈接着讲:“后来听人讲,历来不论如何天灾人祸,人口都在增长的,眼下鼓励生育,人们尽力生,人口却减少了。我们也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再这样下去,恐怕人都要死绝了。”来喜妈讲到这里,台下终于议论开了,有的说:“这事情不怕做,就怕讲。她说这些我们都经历过。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好象这社会真出了问题。”也有人说:“这么说话不成了造孽的了。这还了得。现在还是领导天下呢。我看这说话还是小心为妙,历来事情都是祸从口出的。到时秋后算账就麻烦了。”工作组人制止了下面人的讲话,继续鼓励人上台讲。这是全国性运动,能上台讲话的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像田文富那样是上不了台的。
二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来喜妈讲过话没几天被抓走了,村里同时还有好几个人被抓走了。这时大家都放心了,天下还是领导的天下,谁叫这几个人这么没眼色呢,给他根葱,就装起象来了。
这些人被关起来,审讯了一些天,一个个吓得痴痴呆呆的,没人说得出所以然。又开始逼他们交待幕后指使的人。这话都是大家心里有的,老实巴交的人们让讲就随口讲出来了,谁知道还要人指使。这期间田文富可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把自己牵连进去,这一进去就死定了。革命群众也想到了这一点,生怕他畏罪潜逃,就先把他抓起来了。只要来喜妈一交代,就好治他的罪。还好自从那次来喜妈上台批判了田文富,虽心里没记恨。可见面还是挺别扭的,来往也少了,来喜妈抓去关了些天,审不出有什么险恶用心,又被逼表示了痛改前非,就放出来了。来喜妈放出来,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只觉得灰头土脸的,没面见人,又给人笑话,自觉在人面前矮了三分。
来喜妈放出来,田文富又没被发现有什么罪证,又关了些天,才放回来,这次无罪释放,死里逃生,一家人都挺高兴的。白影妈找了一毛钱,让白影去店里买了块酱瓜,庆贺庆贺。酱瓜真好吃,比咸菜疙瘩强多了,白影顾不得咸,也不管别人吃没吃,只顾往自己嘴里送。爸妈都停下筷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