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斜阳把大地抹上了一层金色,翠绿的柳丝闪着金光在微风中摆动。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一块围着池塘散步,池里的荷叶初长成,新绿田田地铺满池面,微风荡漾,绿波起伏,荷箭钻出叶面,亭亭玉立,成了蜻蜓落脚的好地方。看着风景,白影心中欢快。”你天天上学,一定有些什么有趣的事,说点给我们听听,享受享受你们的快乐。”天天背书,做题目,考试,看自己排什么名次上,考好了,也不敢高兴;考不好,心里就难过死了。每天起早睡晚的,要问自己干了什么,有什么收获,也说不上来。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整天自己就很紧张,老师家长又都盯得很紧,谁敢分心呀。”入尘说:“看你这孩子,有什么随便讲讲好了,竟诉出一大堆苦来,就像别人都很轻松似的。”
儿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要说有趣,那天的一堂生物课倒挺有趣的。老师说生物竞争,优良品种和优良品种结合就会生出更优良的品种,这就是达尔文进化论。”有个爱打篮球的同学问:“通常两上高个子的爸爸妈妈生出的小孩长的也高。要是就这么一代一代选高的作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生出一个很高的人来,高到哪里去呢,我也说不上,要多高有多高呗,直到天隆眼里去了吧。他一说完,同学们都哄笑起来,老师也笑了说:真能胡扯,万物都有个限度的,那能没有边际呀。又有人问:万物有边际,天的边在那里?老师急了说:不要扯远,把你们该学该记的弄好就行了。”子实听东不听西的,还是问哥哥:“你见到那么高的人啦。你要见到他,下次也带我去,他要是抱我一下,就把我抱到天上去了,我就成了神仙,再不用天天上学背书了。”白影说:“你看这些孩子,都跟上学有仇似的,跟大人想的就是不一样。他们就知道好玩,快活;大人都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落一世英名,怎么就想不到一块去呢。”入尘说:“人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还不都想成神仙。要是一下子能升天成神仙,谁原意再辛辛苦苦做这些事。小孩子想的简单,随口说了,哪里就能真的不用心读书呢。”白影笑着说:“我是给这日子过怕了,总想着能摆脱呢。”
“得福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白影重复了一句:“他回来了?”“他生了六个,好歹生出个儿子来。”“我去看看。”白影想了想说:“这人都在,不如约他们来家坐吧。我也无聊的很,想和他们说说话。”“你要想请就请他们来呗。弄几个菜也费不了多大事的。”
第二天,人都来了,白影说:“想我们几个,小时在一起玩都挺开心的。现在人长大了,还在一个地方住,多少年都不得空一块聚聚,想着各人都忙着自己前程,这会不知都忙到哪里去了。想我们来世间也忙不少年了,转眼也快回去了。今天总算聚到一块了,我们再开开心心地说上一回话。”“你这话有趣。”来喜接着说:“我们来世上忙了许多年,转眼也快回去了,想想真是这么回事。”说话间,入尘已摆了一桌酒菜。淌黄油的咸鸭蛋,油炸花生米,香菜,萝卜干等几碟冷菜,可巧门口来卖凉粉的,白影妈又称了二斤来:栗子烧小鸡,黄花菜烧猪肉,红烧鲤鱼几个热菜.外炒了个豆腐,韭菜,满满摆了一桌子,白影见了这些菜也感意外,趁往厨房端菜的当儿,对入尘说:“真想不到你弄的这么多菜.“入尘一边忙着炒菜一边说:“你唠叨了几年,今日才得聚一聚,这样的事情只怕今后也不能有几次,我也想尽点力。白影听了心下感激,又觉沉甸甸的,不再说什么了。
见满桌这么丰盛的菜,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上酒就喝了起来,酒是村头店里打来的,村里的酒坊做的,没有掺假,老远闻到一股醇香味。
那醇味,让多少人在劳累了一天,甚至辛苦了一生,想说点什么感悟的话,二两酒下肚,又什么都忘了,第二天,甚至下一代又忘我的劳作,无怨无悔,这醇味真是神奇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好是来叙叙旧的,这酒一下肚,真是酒脑子当家了。各人都想说自己的故事,大家也想了解各人的近况。来喜看来神情疲倦,却很想说出心中的苦闷。大家也都用心听他说:“整天忙啊,干啊,算计着想多赚点钱,好给孩子上学用,盖房用,娶媳妇用,前年一场灾把这些都化为泡影,想上学的孩子不得不出去打工。想来真让人难受。这事是可以避免的么,事后我总这么想。”
“这年特别热,病虫害也多,想那树又密,一点风也不通,人在里忙干活,浑身都浸在汗水中了。身背药壶,有的地方矮直不起身,只好爬在地上喷药,这药水自然弄的满头满脸。以前也常遇上这种样子,也都没事的。想人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到底是抗不住了。自己是怎么晕倒在地里,如何到了医院都不懂。这一倒,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才爬起来,一算账,把这些年的积蓄花得一个不剩。真是人好了,这心里更痛了,哪天才能赚回这么多钱啦。这日子怎么这样难熬啊!”来喜说完,大家沉默了半天。”谁也不比谁好过啊。”德福接着说。”看来都这样了,我这几年干超生游击队,这份苦,那分罪,受人的白眼,我都不想去想它,一想心都要碎了。为什么啊?不就想生个儿子嘛。”
“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想在家那会,知道第三个孩子生出来还是个丫头,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好。我想大概是苍蝇什么的叮到我脚上,我便气恼地把腿往床上掼。偏巧我妈过来见到了,就对家里人讲:“小三这日子没法过啦,见生了三个都是丫头,腿都往床上摔。”她们能看到多少,我心里连撞墙的念头都有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整天没精打采,心事重重。这没有儿子为谁干啊,这家早晚都是为别人忙碌了。看什么都让人心烦,看一把铁锨都让人伤心,将来不知便宜了谁个。有时朋友来找不到我家,问村上的孩子。孩子明白后就恍然大悟地说:你就是要去没儿子那家啊。人都这么说,你说能传不到我耳朵里吗。我那时人真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定的,说什么热锅上的蚂蚁大概就是我那样子。我就是一个断子绝孙的人,我就是一个大傻瓜,大笨蛋,我就是为别人忙的,为别人活人。不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要生个儿子。
待到我把儿子生出来,扬眉吐气地回到家。可迎接我的不是什么鲜花,大家好象根本没有这回事,各人忙各人的。这家可真真的是家徒四壁了。房顶子早给人扒了。现在我是一无所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人也知道我这样,也不找我要罚款了。可我还要吃饭,一家人也得有吃有住。有儿子又怎么样,我不就是人儿子吗,可活的还有人样么?有时我看着儿子发呆,有天份,有钱时,上好学,运气好了能有个好工作,一辈子也心安了,就我这条件,儿子那资质,只怕将来不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人到这时,话也能听得进了;事也能想得明了。这时我想,人都觉得生在这世上是个巧处。可这好处在哪里呢?懵懵懂懂地生来,就像知道这日子不好过似的,哇哇哭叫。”苦啊!苦啊!”你们听新生儿是不是都这么叫的。不知外国人生的孩子是不是这么叫,我生了这么多,都是这么叫的。后来又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好歹一天天长大,懂事了,可又怕起死来了,死多可怕啊。想到心里就发毛。于是便起着念头如何延年益寿,如何养儿防老。不知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到头来,人该老还是老了,该死还是死了,便是条件好,在世上能多呆些时间,像是得了巧处,其实那才叫活受罪呢。
这时我就想人都说有儿子好,是不是也像我们孩提时看到那山里红。本想占为己有,不想却给马蜂蜇了,吃了亏,心里不平衡了,必定想让别人也给蜇了,心里就平衡了,谁也不能笑话自己了。这也不过是小孩子时的想法,一时就过去了。而自己今天的日子,一无所有,哪天能熬到头啊。其实这生儿子不过像小孩子的把戏,自己怎么就看不透呢?”
“平时自己不痴不傻,有时还觉得挺聪明的。谁知遇上这事就像犯精神病似的,见人看便觉得是轻蔑自己,听人说话就是嘲弄自己,怎么也排解不了。后来看犹太人故事,犹太人散落世界各地,几千年都能保有自己的民族传统。到了中国这些人,开始还按传统进行割礼。本地的权贵者就鄙夷地说:“这些没有传统教化的夷人。”普通人也自大地附和说:“我们世代没割这玩意。也都活的好好的,真是些呆鸟。”好奇者则投来轻蔑的目光:“这些人的鸟真孬种,连蛋皮都出不了。”好事者更咄咄逼人:“这些异类,人人可得而除之。”如此祸事连连,惊动官府,官府则趁机唆使,怂恿。犹太人有的是钱嘛。这里住不下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只好隐姓埋名,不再守自己的民族特色,被同化了,中国人也挺自豪的。外国人因此惊叹中国人的同化力真伟大。我想我也是被生男孩的人同化了,可谁可怜生不出男孩不敢回乡的人,谁理会被同化的辛酸。”
入尘听了,笑着说:“瞧你这么说,人就和三岁娃娃一样没头脑没主见似的。”“你还以为人有多大主见,多少头脑。”白影接着说:“一时间杨贵妃得宠,家里鸡犬升天,天下人也不管女子与小人难养了,都只要生女不生男。现在的不都是那时传下来的。”
“我也觉得人这头脑是不是有问题。”来喜接着说。”那天电视解说狼不愿把自己的骨肉生到困苦的环境里,免得大的受苦,小的遭罪。我想这人不知何苦来着,不论境遇多么险恶,总要生养一大帮孩子。好象这样就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心安理得地往下过了。
“好!好!好!”守财接着说:“你总算彻底担白了,这就叫冤冤相报,看你如何逃得了,不过我更说不得人,过的够难的,不过我大小是个老板,天天站街头见世面的,不像你们这样荒野背巷的。”
“我现在真的发觉自己越活越不如人,越过越下贱了。现在是连一点人自尊都没了。每天夜一点忙到下午一点钟,每天只当是豆子叫我做豆腐了,豆腐叫我送去卖了,猪叫我给它饭了。倒也很机械很习惯了。人都知有生意做雇人好了,谁知这营生,除了顾自家嘴,要能再雇一个人,只怕全世间都是卖豆腐的了。就这样还不知有多少人想往里钻呢。现在好了,我干了这些年,连房子都住不成了。”
“为什么呀?没听说你家有什么变故啊?”大家一起问。
“给猪占去住了呗。”守财答的很平静,入尘吃惊地问:“你家猪成了精了,还不找人去治去。竟有这等事,我们还不知道呢。”说的大家都笑了。白影说:“你平时不和人来往,你听他讲来。”守财接着说:“不是猪成了精,现在猪放在猪圈里,夜里非给人偷去不成,便是大白天没有看都不行,还靠猪养着我们一家人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办法我们只好搬到门口住,把猪请进室内。”来喜说:“现在到处这样,有人家就这样看还是被偷去呢,据说是用香把人熏迷糊了。”“我也不是说我的遭遇有什么奇特,我就是想说自己越活越下贱,越活越自卑。”
“王庄王三家的小子,从小拖鼻淌眼泪,长大了就一鸟高,还歪着长,我开始在街上卖东西,他就在街头混。那时见我还躲着,外地来的或本地老实巴交的人,他就逼着人家要钱要东西,不给就捣乱,让人做不成生意。有时我见了还骂他两句,可大家都忙着赚钱,谁想跟他一般见识,就忍着让着,多少给他一点,那时他胃口也不大,给点就行了,遇到管理人员来,他躲到一边去。”
“后来慢慢就阔起来了,身后常跟三五个小混混,不问你有多大的摊位,多厉害的货主,一律得交保护费。开始我不想买他的账,自从摊位给砸了几次,人也挨了些拳脚,也就认了,不认也不行,除你不做这营生。后来就习惯了,有天山东有个来卖西瓜的壮汉,自以为交了市场管理费,就理直气壮地拒绝不交保护费,你看那些混混轮流来,这个开几个瓜说生了,扔了;那个来又开几个说不甜,又扔了,就这么轮番糟蹋,卖瓜的受不了,到也刚正,说瓜不卖也不交保护费,收摊走了。说也奇怪,我们这时心里都觉得这卖瓜的太傻了,一点不知变通。这些人难免打架斗殴,公安局进进出出几趟后,竟也都成了兄弟。我们有时遇到麻烦了,还托他到公安里说情呢。现在觉得还真离不开他们。现在人一点道德没有,常常在你面前瓜甜蜜枣说了一大堆,把你的东西弄到手,你想要钱,他就是大爷再也不理你了。这时我们只好找这些人,欠条给他,多少要点来就行,就是没钱出了心头这口气也行。他们往往也按规矩办,这时自己感觉也好了,能和这混混头子乡里乡亲,说得上话了。可自己奋斗到现在,连房子都给猪占了,遇到谁都觉得比人矮三分。再看那些人整天吃好穿好的,趾高气扬的,心里真他妈窝囊,自己是咋混的,这日子是怎么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