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好久没和雨水在一块玩了。外婆去世后,白影也长大了,事情也多,不可能再有机会从容在舅家住下,小舅放回来那会好歹抽空去了一趟。至今想来心里还不是滋味。去时还怀着憧憬的心情,到了那里面,见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是表姊妹家的孩子。围着舅母叫奶奶,叫外婆,叽叽喳喳没个完,简直没有自己呆的地方。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天下,眼下成了别人的地盘,真让人失落,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天空,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自己转眼成了外人。
雨水下班回来,兄弟见了面,互相说了许多客套话,只是都未往心里去。白影说了自己的来意。”小舅回来了,我妈让我来看看,今后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雨水叹了口气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就这么熬着呗。”一时无话可说,两人坐到了桌边抽烟。半晌白影说:“小舅这事分明被冤枉的,按理我们也该申诉的。这么不明不白的,我们也不好跟人说。”“我也想过,可怎么申诉呢?”“找政府,找公安部门呗。”“可我们现在都忙着,小叔在里面从小蹲到老,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让他上哪里去碰头撞脑的。何况出门就得用钱,哪来这笔钱呢?”白影想了一下。”钱大家还能凑一点,可谁有空去跑这事呢?”“就是有钱出去跑,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我想还是现在多苦点钱将来给小叔养老要紧。”听雨水这么说,白影也无话可说,这时三舅听见过来。三舅老了,满面皱纹,一头白发,走路都蹒跚了。”你们没事就歇歇吧,还是想想养好你们的家要紧。”三舅板着脸说:“上哪里去告什么?去碰什么头?这点事也值得告的?”“这还算小事?”白影雨水相互望着不明所以。”要能告,为从强盗手下救人,反被判有罪杀头,早告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看现在报纸杂志上就有象小舅这样的事翻案了。”“那上面的东西你也能信。”“真的,这是官方的权威刊物。有名有姓的。”“我就不信。既使有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托了什么关系。我们能有什么关系?眼面前国家政策还是把人家财产抢去占去的,有海外关系才赔呢。你们现在看报纸上那东西就眼谗,这不是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可笑。都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一点头脑都没有。”外甥已成有家业的人了,说话也该客气点,见状三舅母忙过来打圆场说:“这也不能怪他。国家这么做事真的不公平!”听了这话三舅更来气了。”国家要发展,百姓忙发家,怎么划得来就怎么做,谁会为这些事烦神。
听三舅这么说,白影心头仅有的那一点热情冲动都没了,不再说什么了。一时舅母、表嫂把饭菜摆上了桌,小舅过来吃饭,白影见了连忙起身让座。虽然到今天白影才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小舅,白影只眼神一接触就转开了。看来小舅比三舅还要老,特别是那眼神,看了真让人心酸难过,那里不知含有多少辛酸和屈辱。白影不知道自己心头为什么如此不安,只是念道:他是母亲的亲弟弟,我们的关系近得不能再近了。
小舅来了,大家都不说这事了。白影问雨水现在都忙些什么。说到这方面,雨水立刻来了精神。”现在土地都分到家了,我又在村上忙点事。”“给村上干给钱么?”“给点不多,一月十块八块钱补助。”“那也值得天天去忙的?”“你可不能小看这几个钱。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家中没要紧的事就过去。几年干下来,真是发现其中大有甜头。”“村里就那么点收入,能有多大甜头?”“这你就不懂了,开头我也这么想,可这大家都为钱忙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你看有人要做买卖,有人要盖房,有人要超生,上面拔救济款,这些都要我们管,多少都能弄点好处。一来二去,我虽不当什么官,就凭熟门熟路的,整天有吃有喝,便是农忙时也少不了有人来巴结帮你干活。去年一年吃喝不算,年终还余好多钱,几人一合计,不如到外面旅游一圈。出了家门才知道天下大着呢,好吃好玩的花样多着呢。可惜我们乍出门就象到了外国,说话人家听不懂,也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误打误撞也去了好多地方。”“你那本地土话,就跟黑话一样,除了在家说,外面谁听得懂。”白影见雨水这么得意,自觉有些失落,趁机挖苦他几句。雨水正是春风得意,哪里在意这点。
白影又问:“小丫头现在忙什么?”“你现在可不能喊她小丫头了。”表嫂笑着过来说。”她生了几个丫头了,都不小了,再这么喊,别人不知喊谁呢。”雨水接着说:“她生那些小孩,房子不够住,天天忙盖房子,刚刚有点好转,又嫌房子不够气派,再忙盖楼房,现在头都盘算白了。人一生不知能做多少事。
这些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眼下雨水却被关到那里面去了。谁不知道,人一进那里面一辈子就完了。
天啦!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亲舅舅,他的小叔无辜蹲了这么些年,您们就没有一点眷顾,放过他的亲侄儿?他可肩负着替小叔养老送终的重任呀!白影想向上天倾诉,得到上天的怜悯,可又想上天从不给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人赐福。
当年夏娃的儿子,亚伯该隐种地放牧。上天偏爱羊羔祭品,对奉献五谷的该隐不理不睬。这让该隐很难堪,心中愤愤不平。因此兄弟俩在田野争吵动了手,该隐失手打死了亚伯。上天要降罪给该隐,把他流放异地。该隐不服,责问上天,我来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得为自己的衣食操劳,还要敬奉您。可您却对我不理不睬,让我心头不快,因此和我的兄弟打了起来。今天你要为这事责罪我,我无话可说,反正我来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何必再让我负罪流放他乡,任人宰杀。
上天见他竟敢顶撞自己,本想发威可一见该隐视死如归的气慨,不觉心软了,气消了,还暗自佩服该隐的勇气。这样的人留在天地间,必能为之增添许多生气,自己确实不该冷漠他。于是便好言相劝道:不论这么说,伤了你兄弟是有罪的,你必须受到惩罚。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到外乡决没有人敢伤害你,而且我还要让你的子孙成为那里的王。
小时自己从《圣经》上看到这段话,觉得很可笑。现在想来上天不要人去造通天塔,亦即搞政治经济,就是让人在这地上玩。谁要是天天心事重重,为自己的家业忙,什么都逆来顺受。一点精神、一点情趣没有,上天看不到生命听风采。只见拼命在上天的家园为自己集聚财产的狂人,能不离不弃么?倘或情绪不好,恨你什么都忍,怨你什么都不争,那就让你忍,让你受。
想到这,白影心里也悔恨,当初大家都拿小舅这事当事办,举家纾难,同仇敌忾,一团正气护身,便是小舅的事没有结果,还会有雨水今天的结局么?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来喜找到白影。”大刘可到你家来过?”“没有来过,有什么事么?”“也没什么事。他到我那里去了,叫我帮着和众人说说,不要闹了。弄好了给我三千两千的。我说我做不了这事,不要说三千两千的,就是三万两万的,我也不能不要脸去和众人说去。那我还是人么。我们还立过誓的。他又说只要我不闹就行了。我没答理他,他气哼哼地走了。我寻思他是不是也找过你。”白影冷冷地说:“他哪里瞧得起我。这些人欺负我们都欺负惯了。只怕他还不止只找了你一个人。”我找过几个人问了,有说没有,有的吞吞吐吐不肯说,有的干脆劝我不要闹了,跟政府闹下去能有什么好处,老百姓还能斗过当官的,这不反天了么。没听说大腿拗不过胳膊。”白影想了想说:“我想这事恐怕闹不起来了。本来这人心就七齐八不齐的,好歹凑合到一起,这经他们一收买,还不就散了,二赖子也到镇里上班了,便是知道也不一定来,无儿无女的掺和这事干什么。”来喜也叹气说:“这些人除看人过好眼红,巴望人家倒霉。遇到硬的,就跟龟孙似的任人摆布。”白影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论怎么样,也要跟他们斗一斗。”来喜咬牙切齿地说。
过了些天,工地又开工了。来喜得到了消息,忙着去叫人。可等了半天,也没来几个人。有的没人通知,有的推三阻四不肯来,守财、德福免强来了,也是一脸的不情愿。守财说:“镇里搞工程,市里都拔款了,想我们也阻止不了的。好歹任他们赏点就算了。老百姓哪能斗过当官的。”得福也帮着说:“听说今天工地来了好多人,不少都是有名的地痞流氓。我们这几个人去了,肯定要吃亏的。再说镇里还要把占用的地补给我们。”“那是骗人的。他们哪有地补给你。”得福得意地把听到的讲了,守财装着没听见,让到一边去,心里窝囊,花那么多钱买户口,没一点好处还成了挨整的把柄,怎么会做这种臭事,真是昏了头了。白影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了村里千古的笑柄了。
这边王三家也在闹着。”这会忙着换鞋子干什么?”王三女人盯着换鞋的王三说。王三抬也不抬的说:“待会上工地不让他们施工,趿着鞋不方便。”“你还真要去啊!”“怎么不去?尾着大伙一起闹闹,又不担什么事。弄好了,说不定他们就不来占我们的田,扒我们的房。”“我就是怕你们把事闹黄了,才不让你去的。”王三听了这话,吃惊地瞪着眼睛看着女人。”你疯啦!家和地都不想要啦。”“我就是疯啦。”王三女人毫不示弱的喊。”那小白影算什么东西,把个家整得那样好,冬天里看了,还有那些花草,青枝绿叶的摆在院子里。和他家一比,我们这家乱糟糟的就跟猪圈一样;夏天来了,走进他家院子,绿阴下还结着香甜的瓜果,弄几个坐到屋里就跟神仙一样。我们这家夏天晒得地上冒火,走进屋里就跟蒸笼一样,每每看到想到这些,我天天巴望着,他们家怎么还不墙倒屋塌,失火死人呢。盼得我心酸眼疼,可他们家还悠然自得,这时我都恨不能抱着zha药包和他们家同归于尽了。好歹总算老天有眼,不用我吹灰之力,就有人来扒他们家房子。你还想把这事搅黄了,你跟我作对么?”“可这样我们家的院子,房子也没了。这里除了白影家的房子好,就是我们家的院子大了。”“我不管这些,只要现在让我心安眼净,把他家毁了,我们一块挤哪里住都不要紧。”王三望着女人那副认真严肃的样子,心下欢喜,嘿嘿的笑了。”想不到这女人长的粗唇大嘴,心还怪细的呢。”女人感受到男人的欢心,也笑了。”我长的粗唇大嘴,配你这贼眉鼠眼,尘嘴猴腮,也绰绰有余。”“可是我们不去,来喜他们还是要去的。”王三不无担忧的说。”你以为人都跟你一样傻。我和几个人谈了,他们也和我一样担心把这事闹黄了,谁愿意看小白影这一家消遥自在地活着。就那来喜和白影我看他们能把事闹成了?只怕没沾边,就给人打的头破血流,腿瘸胳膀折,你就等着看笑话吧。”